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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鏈〉

(一)

   我的教授總說我不會觀察人心,想當個好的心理諮商師,要有對人生觀察入微的能力,即便沒有,至少也要有對他人悲喜的同理心。即便我做了許多嘗試,在報告中表現出我對於人性的關懷,但分數總是不高,我的老師經常說我是個無情的人,但我並非如此,至少我在看電影的時候,會適時的流幾滴感動的淚水,凡是能夠流出淚水的人,都不該算是個無情的人。

 

  我曾為一個陌生人流下淚水,但總覺得那淚水太廉價,就好比看新聞時,災難造成多人傷亡,看到這樣的新聞,自然是難過的,可是幾分鐘後,節目一轉,就又能因綜藝節目的搞笑橋段而大笑不止,我的眼淚和看新聞與綜藝節目差不多,這廉價的淚水不足以證明我不是個無情的人,但,廉價歸廉價,那一刻,我對那陌生人的淚水卻是異常真實的。

 

  是一星期前發生的事,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經過台北車站,那熙來攘往,喧嘩的車站,少有人放慢腳步行走,如蜘蛛網展開的捷運路線圖,覆蓋著繁華的城市,光看都頭暈,等我經幾次轉站回到車站的時候,往往已是精神恍惚。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向捷運出口,出口邊總是會坐著幾個流浪漢,或看來服裝整齊卻精神異常的人,一個不留神就會被指著鼻子罵,罵到祖宗八代,罵到政府社會,有時不知在罵什麼,最後通常是由捷運的巡邏員警給帶走。那天就是讓人罵了,一個看來六十多歲的老先生,嗓門之大,指著我罵一些我從來聽不懂的話,當下從沒想過自己會從旁觀者變當事人,就這麼怔住了,這時老先生卻又坐倒在地哭了起來,他啜泣著,握拳捶地。老先生後來當然是被帶走,原本看熱鬧的路人,又繼續走著,城市繼續熱鬧,在吵雜的車站裡,就那麼一滴淚,不知怎麼的,流了下來,我認為那是因為我同情那老先生的緣故,雖是廉價的淚水,但這淚水也讓我相信我不該是個無情的人。

 

  今天我仍經過北車,同樣的出入口,卻不見那老先生。自從上次被那老先生胡亂罵過以後,大概是因為我想知道自己淚水的緣由,所以我不自覺的開始注意起那個老先生。

 

  早上的捷運總是人多,好不容易擠上車,手機響了,我紐過身子,以極扭曲的姿勢轉過身,取出背包中的手機。

 

「喂?嗯,我快到了。」我掛下電話,走出車廂。

 

(二)

  朱家的時鐘停了,早停了,停了很久,許久沒開過的窗戶,窗邊堆滿了紙箱,整個房子的潮濕的霉氣,啃蝕著老朽的朱家,彷若自那鐘不走了以後,朱永誌的時間也永遠停止了。他就像一個遊魂,身體輕飄飄的,走來晃去,沒有目的,沒有終點,他從床舖上起身,繞過臥室,廚房,經過廚房時,那紙條還留著,被揉過又攤開的紙條,上面的字跡已經不易辨認,藍色墨水暈開,一個一個字都像是淚水,他的淚水。朱永誌瞥了一眼,又緩緩的飄向廁所,跨過地上一本又一本的教材,鄧麗君的歌聲還持續著,一遍又一遍,歌唱完了就再唱一次,播放機重複不斷播放,放不完。他走進廁所,開了水龍頭,潑濕的臉,清水從他面部凹陷與凸起處彎彎曲曲的流淌下來,滿臉的皺紋,可他仍有一雙孩子似的眼睛,驚恐膽小的望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的臉一樣,他從來就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如舊,他依舊刷牙,洗臉,照例換上白淨的襯衫,選一條亮色的領帶,這樣看起來比較年輕,梳理頭髮,戴上眼鏡。走出浴室後,他這才把音樂給關掉了。

 

  一切如舊,這時候門鈴響了。

 

他壓下門把,開了鐵門,說道:「進來吧! 」他殷切的招呼著對方上桌,儘管對方看起來有些緊張,他仍為對方拉了一張椅子,「坐吧,你是何志強介紹來的?叫康文吧?昨天我們通過電話,工作很簡單。」他撿起地上的英語教材,放入桌邊的黑色公事包,隨後又撿了一些瑣碎的東西收進包裡,一邊說:「雖然昨天通過電話,還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朱永誌,在大學兼課,因為我母親……」他頓了頓,不知該如何說下去,半晌之後,才接著說:「我母親她年紀大了,雖然九十多歲,但身子還可以,就是不敢一個人在家,你的工作就是坐在這裡陪她就行,她只是要有個人在。也不必和我母親說話,儘管做你的事。我母親通常只在臥室跟客廳活動,除非她要喝水,到時你就給她倒個熱水吧,我怕她燙著了,熱水壺在廚房。」說了一連串的話後,發現康文都默不吭聲,相當安靜,他便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真的什麼都不用做?」康文怯生生的問道。

 

「真的不用,因為這時間難找人,幸好你來了,否則我真出不了門,」他試著笑出幾聲,和緩康文的緊張,康文仍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他見康文不怎麼搭理自己,看了看手錶,故作緊張的說:「噯,我該出門了。」

 

  朱永誌臨走前看了眼康文,不說什麼,碰地一聲關上門,便走了。

 

 (三)

    老師走了以後,整個房子又靜了下來,安靜的仿若死城,沒有一點生的氣息,處處散發著近似於某種生命腐敗的味道。我坐在堆滿雜物的餐桌前,除了我坐著的椅子外,其餘的椅子上都堆滿了東西,有衣服,也有雜物,好像已經久未整理過房子了,不過,一個人住的男子的房子大抵如此,來打工之前,介紹我來的何志強曾說過老師已經與他妻子分居多年了,分居了以後,才把母親接來同住,雖然打工的不應過問太多,但人性總是這樣的,很多時候,就只是好奇。

 

從前陪伴老奶奶的是何志強,我的學弟,我並不知道他是怎麼認識這個老師的,但我也沒有過問,畢竟,有錢賺還有什麼好苛求,而且還是這樣的閒差事,對於讀夜校想找份輕鬆又有錢賺的工作的我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對於朱老師的好奇,來自昨晚何志強的一段耐人尋味的話。這個朱老師,人是不錯,也很有學問,看起來風度翩翩,可就是不知怎麼的,會活成這個樣子。我的好奇心徹底被何志強燃了起來,我問他,活,是活成怎樣的?他思考了一會,只說了聲,不像人樣。

 

現在我終於懂得何志強說的不像人樣是什麼樣了,這滿是霉味的房子,牆上掛滿一排排的唱片,櫃子裡放滿了電影碟片,放不下的就直往地上堆,走路的地方簡直沒有,到處是碟片、紙箱,紙箱疊的老高,把窗戶都遮住,光線照不進來,緊閉的窗戶,使室內沒有一絲新鮮空氣,充斥著老朽的味道,這錢好賺嗎?來這前,我到處向人炫耀,只要坐著就行,我真以為我找了份好差事,但這錢卻不好賺,這樣長的時間被關在屋子哩,活動範圍還極小,這真是痛苦。我滿腹抱怨,總覺自己的肺受了折磨,朱老師走後,房子裡的氣味在我體內久久不散,一吸一吐之間,腐朽的味道充斥我全身,這樣的屋子,人待久會病的。

 

當我正煩躁的時候,一個虛弱的腳步聲傳來,懶懶的拖著身子,緩緩地移動,那是老師的母親,正當我躊躇著是否要上前幫忙的時候,她忽然重重的咳了幾聲,我趕緊上前,扶她往沙發坐下。

「老奶奶,沒事吧?」我著急的詢問道,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背部,遞上一杯溫水。老奶奶用乾癟的嘴唇,抿了抿杯內的水,直向我搖手要我走。

我只好回到餐桌前,做我的作業,主題是觀察人性,我被退件了多次,因為教授覺得我寫的像是「生物觀察報告」,雖然教授不滿意我的作業,但我和教授的關係是不錯的,我常和他聊天,當教授知道我準備打這份工時,他興味盎然的對我說,要我把老奶奶當成心理諮商的對象,要我和她聊天,並從聊天的過程中推敲出她的個性來,但卻又不能使她感到不快,必須要使她敞開心胸,把心底最深刻的情感與回憶說給我聽,並把過程記錄下來。我還記得教授那張笑臉,其實沒什麼異樣,但就是感覺不快,也許是我想他大概覺得我做不好這作業的緣故。我看著空白的記事本,簡直沒有頭緒。

 

不管怎麼說,我總得和老奶奶說上幾句話才行,但每當我靠近客廳,老奶奶不是揮揮手叫我離開,便是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沒有開電視也沒有翻報紙的聲音,老奶奶一下午便坐坐臥臥的過去了,整個人都發懶,偶而咳個幾聲,好不容易起身,卻也是走來晃去,像個遊魂。

 

整個下午我都處在進退不得的情緒當中,沒能和老奶奶說上話,亦沒能面對我的作業,我只好頹喪地在作業本上寫下老奶奶一下午的舉動,坐,臥,睡,咳,只寫了這麼幾個字。

 

五點一到,老師回來了,帶著一大包生活用品,青菜,泡麵之類,塞了兩大袋。

 

「還好吧?」老師一邊說一邊放下東西,從口袋掏出錢包,他一邊拿出幾張百元鈔票,一邊說:「我媽不能一個人在家,害的我簡直出不了門,所以總是趁你們打工的來了以後,趕緊買一禮拜用的東西。」他說話的時候顯得很不好意思,像是羞於把這事告訴人一樣,而我,沒做什麼反應,只是默默收下錢,我沒有告訴他,我找奶奶聊天的事,雖然事關作業成績,但朱老師也說過沒必要特別找老奶奶說話,至於為什麼別找奶奶說話,老師說是奶奶脾氣不好,曾有打工的人陪她說話,卻不知怎的吵了起來,他只想省省麻煩。就等下次吧,我暗自想著,和老師道別後便走了。

 

(四)

「媽,我回來了。」朱永誌向母親喊了一聲,只見她母親望著那被紙箱遮去大半的窗戶,往外看著。並不搭理他。「媽?」他又喊了一次,內心愈發焦躁,母親總是這樣的,自從父親去年大病過世了以後,她總是這樣,精神恍恍惚惚,一會兒笑又一會兒哭,母子間罵人吵架也是常有。

 

「錦桐,你怎麼丟了我呢?啊?」楊心蕙看著窗外,輕輕地說著,那一口濃厚的上海腔,喊著她心愛丈夫的名字,她緩緩走向窗戶,愈走愈近,直到身體碰了紙箱才停下,她猛地回頭過來,看著朱永誌,厲聲罵道:「放這紙箱做啥?我要去找錦桐阿!你看看,錦桐阿,你爸爸在那兒呢!我要去找他,快把紙箱拿開!」

 

朱永誌拉住母親的手,只是淡淡說了聲:「爸不在那裡,他死了。好了,來吃飯吧。」

 

「你、你做什麼啊!別拉!你這不孝子!敢咒你爸死,他不就在那兒嗎?放開!放開!」楊心蕙奮力掙扎著,她老了,沒有力氣,可嗓門還大,她扭動著身軀,不停喊著:「不孝子!你不孝!孽子!」

 

朱永誌不理會母親的抵抗,硬是把母親拉了過來,母親的咒罵越來越難聽,直到他母親厲聲罵道:「你就是這樣不孝,媳婦才會跟人跑了!你就是沒本事,媳婦孩子都跑了!」朱永誌聽到這話,火氣一來,大聲吼道:「不干妳的事!那是我的婚姻,妳管不著!爸爸死了,早死了!一年前你們倆都生病住院,爸爸病得厲害先走了,妳忘了嗎?」

 

楊心蕙被這麼一吼,怔住了,她忽然像個小女孩似的,眼底閃爍著恐懼的光芒,似乎想起了什麼,眼淚撲簌簌直落,她哭喊著:「我好可憐阿,老公死了,錦桐阿──你兒子怎能這樣待我?」楊心蕙一邊哭,一邊罵,無力的捶著朱永誌。

 

「好了、好了,別給我鬧!妳每天這樣鬧,還要生活嗎?吃飯去,我們都餓了,吃飯去吧!」朱永誌推著母親上餐桌,吃的是自助餐買的菜,他不會下廚,這幾年晚餐都是如此過的。

 

噙著淚,楊心蕙上了餐桌,微微的啜泣著,吞下一口又一口的白飯,餐桌上只有碗筷相交的聲音。她從眼角的餘光偷偷瞄了一眼朱永誌,只見朱永誌皺著眉,同樣的吃著飯,兩人再也沒說過一句。

 

飯後,楊心蕙坐在沙發上打盹,朱永誌輕輕地抱著她進了臥房,那疲憊、老去的生命的殘骸,幾乎快讓朱永誌忘記母親從前風光的時候,母親年輕時是軍中的上校,威風凜凜,但對於父親又有著女性的柔情,那時,他還小,母親經常不在家,縱使回家了,也總是和父親一同出去,他總是望著那一扇扇無數次朝他關上的大門,母親的背影曾經是他兒時的幻想,不知多少次在夢中見過,那溫暖的專屬女性的溫柔懷抱,可母親從來沒有擁抱過他,偶而母親也會牽著他的手,但他總覺得不真實,彷彿夢中的母親才是真的,夢中的搖籃曲才是真的,而真實,永遠都是離他那樣的遙遠。那些想念母親的日子,幾乎是他童年生活的全部,但後來,他長大,便不再想了,他不再想母親的懷抱,決心擁抱著自己活下去,那才是真實。他努力念書,出國留學,這在他年輕的時候,是很不得了的事情,他決心追隨父親的腳步,做學問,當教授,那時他的夢裡,早沒了母親的影子。

 

「錦桐…..錦桐…..」睡夢中,母親仍然呼喊著父親的名字,在她的生命裡,有沒有我的存在?朱永誌忍不住想問,可問了也是白問,他只是替母親拉了拉被子,輕聲地說:「睡吧,妳該睡了。」

 

朱永誌一個人回到了客廳,放起那首他早已聽過好幾遍的「何日君再來」,鄧麗君的聲音甜甜的流進他的耳裡,然而,他喝進肚裡的酒,卻是苦澀,他恨不得把自己灌醉,把自己人生的路上都灑滿了酒精,永遠都不要醒來,永遠都沒有痛苦。他手裡握著那張紙條,那張被他揉弄過數十次的紙條,他要把現實揉碎,他要把那字跡消滅,可這一切都是不能挽回的了。他也已經老了,六十多歲了,再也沒有力氣,他只有低頭啜泣著,生離、死別,到底是哪個更痛?他已經分不清,也許對母親來說,死別是痛,對他來說,生離是痛。何日君再來?已經不會再有人來了。只有不停重複著的,無盡的日月。

 

(五)

那天過後又一週過去,又是要打工的日子。我思考著如何讓奶奶能開口和我說話,奶奶年紀大了,總是打瞌睡,醒著的時候很少,更何況現在她根本不肯理會我。稍微整理過服裝後,我輕輕的,按下老師家的門鈴。

 

叮──咚──

 

「你來啦!請進。」老師的神情看起來似乎有些疲憊,當我踏進室內時,一股薰人的酒精味撲鼻而來,在這樣密閉的房子裡喝酒,氣味是不容易散去的,我仔細注意自己是否露出不悅的表情,但在我注意到自己皺起的眉頭之前,老師這麼說道:「等等味道會散的,我已經開窗了。」

 

「但是……」我只著窗邊堆的老高的紙箱,那幾乎已經快把窗戶給全部遮蔽。

 

「那個你別動,已經開窗了,風會從隙縫進來的,」老師笑著說道,轉過身又小聲的碎念著:「誰叫管委會不給裝鐵窗啊……」他整理好背包,就像上次那樣匆匆的又出門了。

 

整棟房子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我的呼吸聲。

 

我坐在餐桌前,不時回頭觀察奶奶醒了沒有,不久之後,那遲緩沉重的腳步聲拖進了客廳,我鼓起勇氣上前攙扶奶奶,這次不管她如何趕我,我都要留下,我在心中暗自下了決定。可是這次她卻沒有趕人,她只是緩緩坐下,望著只剩下不到一半的,被紙箱遮蔽的窗外的天空。

 

我小心翼翼在她身邊坐下,努力想著該說些甚麼才好,這時,奶奶的眼角滲出一滴淚來,她望著萬里無雲的天,沒有言語,只是落淚,靜靜的,那淚水宛如蜿蜒的溪水滑過她的臉頰。

 

「怎、怎麼了?」我焦急的說道,內心卻又暗自竊喜,想趁這機會展開我的心理諮詢作業。

 

「錦桐,你怎麼就不要我了呢?」奶奶緩緩的說著,流著淚,那大概是我見過最令人悲傷的畫面,但是,卻引不起我想哭的衝動,那天在北車令我傷感的老先生,還不及老奶奶的一半令人同情,但我卻為了那老先生而難過,完全不明緣故。

 

「別哭了,奶奶,我陪妳說說話吧?」我遞上紙巾,奶奶卻推開我的手,直指著旁邊書架上的相本,她哽咽的說著:「幫我拿來,永誌故意擺高讓我拿不著,連讓我見見錦桐都不肯,我要看他……」

 

我照著奶奶的指示,從書架最高處取下相本,上頭沾滿了灰塵,封面似乎還有蟲蛀的痕跡。我拭淨灰塵後,將相本遞給了奶奶,她如獲至寶一般地,緊緊將相本抱在胸前,久久之後才翻開那老舊的相本。

 

相本裡的照片大多是朱老師的相片,大都是小孩子的樣子,但是相片中的孩子,不管是哪一張照片,都流露出一種哀傷的眼神,接著,我看到一張相片上,老師的背後,站著一個英挺而風度翩翩的男子,我問道:「咦?奶奶,這位先生是誰?」

 

「是錦桐,是我的錦桐。」奶奶比憐愛的以指腹輕撫著相片,黑白的照片上,「錦桐」燦爛的笑著,我見奶奶心情好轉,又繼續追問道:「奶奶,這相片怎麼都是老師啊?怎麼沒有妳和妳先生的照片?」

 

「年輕的時候忙阿,常不在家,都是錦桐替我顧永誌的,照片都是錦桐替永誌照的阿。有空回家的時候,錦桐還帶我上電影院、上館子,現在….好可憐阿,都沒有老公疼了。」奶奶傷心的嘆息道,眼角的淚已經乾了,她深情的望著照片上的愛人,現在的事情她很少記得,但與錦桐相知相惜的歲月,還彷如昨日般清晰。

 

奶奶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單單只是照片而已,就只是這樣簡單的回憶往事,臉上的憂愁就已消大半。再多談談從前的事吧!只要諮商的對象愉快,就能吐露出心底最深層的回憶與感情,這對我的作業無疑是個幫助,我終於等到這樣的時刻,奶奶能這樣開心的說話,機會是不多的,我繼續追問道:「奶奶,您和老公是怎麼相識的?肯定很甜蜜吧!看您笑得甜滋滋的。」

 

「錦桐阿…..錦桐是我的表哥,還小的時候,那會兒還住上海,我們兩家住的近呢,差不了一條街,媽把我許給了表哥,表哥待我好,我也喜歡他,他博學多聞,又懂外國話……後來,後來我進了軍隊,那時真是風光……」奶奶閉上了眼睛,像是說累了,以為她累了在打盹,半晌之後卻又繼續說著:「後來……後來隨政府來台,和表哥登記結了婚,生了永誌,從那之後,我開始喊表哥錦桐,喊著感覺親近的很,可來了台灣,我們沒那麼多時間在一起了……永誌那時小,永誌…對了,他小時候……奇怪?沒什麼印象阿….唉呦,真是老了。」奶奶她愉快的笑著,相本一頁接一頁的翻下去,歷史歲月一程又一程的往前推進,相本最後一頁,是朱老師穿著學生制服的照片,看起來是高中生的年紀,照片裡,依舊只有他一個人。奶奶看著那張照片,感嘆的說:「他小時候我沒心顧他,等大了也來不及了,從我肚皮底蹦出來的,我卻一點都不了解,陌生人似的……所以,錦桐走的時候……」話音未落,奶奶的口氣突然哀悽起來,又禁不注淚,佈滿皺紋的手,胡亂拂去臉上的淚水,我似乎看見奶奶眼中有一個女孩,慌張而害怕,縮瑟著,顫抖著,奶奶的眼神迷茫起來,模模糊糊的說著:「怎麼…怎麼我們一起生了病,只是風寒,兩人進了醫院,卻只有我出來呢?永誌也不告訴我,連道別的話也來不及說……連最後一面都……」奶奶繼續用手抹著臉,沒有哭出聲,只是淚連連,我輕輕拍著她的背,想安慰卻又說不出一句像樣的安慰話來,我只感到自責感越來越重,若是我不那樣逼迫她回想過去,也許,過去仍會模糊的殘存在她的心底,深深的沉在記憶之海中,不去開啟,也就能安穩的度過現在。過去,對於現在的人是溫煦的,但對於回望過去的人來說,卻很是殘酷。

 

「奶奶,別難過了,喝杯水吧!」我拿起水杯要遞,奶奶卻無力的向我揮了揮手,她擦乾眼淚,雙眼紅腫,那泛紅的雙眼空洞的望著我,她搖了搖頭,兀自走回臥室去了,拖著疲累的身軀,一步一步走回去了,走回沒有光的臥室,如風中殘燭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

我呆坐在沙發上,久久不能言語,奶奶的故事沒有甚麼特別的,大底那個時代的人都是如此,可我卻有種落寞的感覺,說不上來,也分不清是感同身受的同情,還是只是一時的慈悲,廉價的憐憫。那樣不可言喻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我沒有理由沉浸在那樣的情緒當中,那份回憶,那種孤寂,都不屬於我,那是老奶奶個人的悲喜,幾乎與我無關,我與她情感的連結之處,始終只有作業,我接受了奶奶的眼淚,同時也得到了作業所需的材料,我想這大概就是教授說我無情的緣故,儘管我嘗試反駁,但在奶奶的眼淚之中,我能感受到的,實在是太少了。理性在面對自身利益的時候,永遠都是贏過感性的。我拿起空白的筆記本,有了好的材料,我的作業危機便迎刃而解,要說我為自身問題的解決不感到高興,那是不可能的,我的這份小小的喜悅,頭一次讓我發現了自己的殘酷。

 

(六)

朱永誌至今還無法忘記那一天的傍晚,和今日一樣的晚霞滿天,午睡剛醒,正想出門散步,從臥房走出,卻見張美芳和兒子帶著行李站在玄關,那時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臉茫然,他還記得自己那充滿疑惑而顫抖的聲音,不停發問著:「為什麼?」妻子的表情充滿不屑,只是不耐煩的說了句:「想趁你睡時走的。平時不知不覺,這時倒靈敏。你要逃避現實,我也有我的作法。」張美芳說完便頭也不回走了,兒子臨行前對自己說的話他也記的一清二楚:「爸…..好自為之吧!」兩人離去的身影仍歷歷在目,餐桌上的紙條,是妻子留的,以為他仍睡著,留張紙條也不至於走的一聲不響,那張紙條,朱永誌當場便揉爛了,他恨不得撕裂它、丟掉它,可是卻怎樣也丟不出手,內容寫些什麼,他早已不復記憶,可就是丟不了,好像丟了它,就真的什麼都放棄了,就算字跡已經模糊,他也只有留著。之後的日子,更是渾渾噩噩,那段昏沉的歲月,他同樣也記不起,暫時終結他放蕩的,是他的母親,父親病逝以後,他便把母親接來同住,那才是更多噩夢叢生的開始,沒有終點,只有重複不斷的惡夢,他從來就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他永遠都記得,那天晚霞的顏色,使他自此以後每每望見晚霞,都像是天上滲了血,散開的雲,一絲一絲都牽動著他的每一條神經,每一個感覺,那滲了血的天空,是他靈魂深處的映照,似紅不紅,似橘不橘,看來悽慘異常。

 

康文在拿了今天的工錢便興高采烈的回去了,年輕人總是開心的,有他沒有的活力與聰敏,每個來打工的孩子都是這樣的,而於他而言,青春早已是已經逝去太久的事了,少年的青春,多少給這窒悶的房子注入了些微的活力,可是,他連青春的尾巴都抓不住,沒有了外人以後,這房子關於死亡的氣味又回來了,噩夢重新運轉,只有向外逃才能擺脫,可是他終究沒有逃,能逃去哪?這世界,天涯海角,不論到哪裡,噩夢都不會遠離,他只有每週付了代價的逃脫,才可以讓他喘口氣,呼吸進與他完全不搭調的清新空氣,才能讓他繼續承受惡夢的追趕。

 

「媽?」朱永誌打發康文回去後,走向昏暗的臥房,楊心蕙已經睡去,臉上掛著淚痕,朱永誌知道,她又想念父親了。這真是痛苦的折磨,於母親是如此,於他亦是如此。他跪了下來,跪在母親的床邊,輕撫著母親的臉頰,捏了捏母親的手,那雙從前他曾經渴望的一雙手,如今握在手心裡,仍感覺虛飄飄不踏實,「您從來不曾哄過我,也不曾唱過搖籃曲……」朱永誌幽幽的說著,緩緩的唱起了他所熟知的一首歌:「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今宵離別後…..何日….何日君再……」他再也唱不下去,前額抵著棉被,他低聲的啜泣著,一陣長一陣短,抽抽噎噎的哭著,悶著臉,一股氣才上來了又突然墜了下去,他的全身,都和他的啜泣聲融為一體,激動的起伏著。

 

(七)

我的作業如期上繳,教授並沒有太多不滿的地方。給了我一個不上不下的分數,對於這點,我感到不滿,比起其他同學訪問路人那樣真實性不可考的報告來說,我的報告是有靈魂的,至少真實性是無庸置疑。儘管如此,就算有諸多的抱怨,但交作業本來就是這樣,有時認真去作,不得讚賞,輕鬆看待反而高分,人性總是難以揣測,就像我驚異的發現自己內在其實有著殘酷的一面一樣。

 

我再度來到朱老師家,對於老師,我已相當習慣,雖不算是熟稔,但聽了奶奶的故事以後,不知怎麼的,對於朱家我似乎有某種因為窺探到了秘密,而感到安心的親近感,彷彿我已與這個家庭熟識多年,完全了解這個家庭的形貌一般,對於充分掌握資訊的事物,人總是容易引起安心與親近的感覺。

 

按下門鈴後,老師照例前來迎門,與上次那疲憊樣完全不同,他似乎精神多了,但眼底的憂鬱依舊,就像那本相本中,年幼的老師一樣,憂愁哀傷彷彿永遠都藏在他的心底。

 

「請進。我去講個電話」老師匆忙的走進客廳裡,我照例坐在桌前,好奇心使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喂?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孩子怎麼樣?這樣….這樣很好,我想通了,這樣下去沒意義的,好的,我知道。媽?她還不錯,還是老樣子,我準備過幾天帶她回一趟上海,她一直想回去的,雖然大概什麼都沒了,但回去總是好的……」

 

老師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沙啞,連開口都有些困難似的,之後他便索性不說了,只是嗯嗯阿阿的回應著,末了卻又欲言又止地說了一句:「美芳,這些年來我…….唉──不了,待會見再說吧。」老師掛上了電話,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接著走到我身邊,對我說道:「我今天也許會晚點回來,多等我一下可以嗎?」

 

「恩,好。」我淡淡的答道,當我望著老師的雙眼,他眼底的那份哀傷感覺好像從他眼底流洩出來,我似乎感覺到了,那無形的淚水。

 

臨走前,老師對我說,接著不會再請我來了,這是最後一次,這份工作就要結束了,我應該是個無情的人才是,但我卻不知為了什麼,竟感到有些落寞,也許是我才正要能夠明白這家的過往,就像是一場戲的高潮正要開始,卻被迫趕離了觀眾席一樣,純粹的是一種觀眾的心情。

 

可就算是觀眾,也會有受戲劇影響而產生的熱情,那樣的熱情,其實和我廉價的眼淚是差不多的,老師那雙憂鬱的眼睛,我至此刻才明白,為何它能使我聯想到無形的淚水,那雙眼睛,和那車站的老先生是一樣的,一樣的似鬼魂般虛飄不定,那老先生是無力的飄著,藐視著人間,可老師不同,他是會掙扎的人,是會從虛飄之中奮力尋找解脫的人,正因有著嘗試努力的精神,最後無奈的空虛才能成為絕響,那就是他無形的淚水了,想到這裡,我便覺得似乎有把這分析記錄下來的必要,我廉價的淚水,對老師、老先生,都在須臾之間產生了某種同理心,只是這同理心的時限,於我來說,實在是短的可憐,只因我的生命裡沒有那樣的孤寂,所以我是進不去的,就算我為他們流下了真實的淚水,仍是隔著一層紗似的在看他們的世界,所以我是個無情的人,不是因為我殘酷,我終於想通了,這只是因為我的生命仍被許多光彩所環繞的緣故。

 

正當我準備把我的發現給記錄下來時,我突然覺得,我似乎該在這最後的一天,陪老奶奶說說話,我起身走向客廳,老奶奶似乎還沒醒,仍在臥房睡著,從客廳往臥房望去,仍是暗洞洞的,仔細再往裡瞧,有一個白色的影子,搖搖晃晃的緩緩步了出來。

 

「奶奶,我來幫妳。」我接過奶奶顫斗的手所握著的水杯,她瞥了我一眼,沒多說話,接受了我的攙扶,坐定以後,她拉了我的手,要我坐下。

 

「你坐、你坐。」奶奶拉著我的手,又從桌邊拿起那相簿,翻開放有她先生照片的那一頁,她的眼底透露出一種孩子似的天真,她興奮的說著:「你看阿,我老公多英俊,他在等我呢!就在我們老家那條巷口,都是永誌壞,從前真不知過的是什麼日子,現在可好,他說了要帶我回去,我的好兒子呦!我就知道他愛說謊,錦桐怎麼會放我一個?」她喜孜孜的笑著,撫摸著照片,突然她站了起來,以一種生氣蓬勃的氣勢,連一點虛弱都沒有的站了起來,她走進臥房裡,拿了許多衣服出來,她愉快的說:「來,幫我看看,哪件好阿?我想穿漂亮點去,錦銅喜歡我穿漂亮衣服……」話音未落,她又急急忙忙的把我也一同拉進了臥室,裡頭有一個極大的穿衣鏡,奶奶從穿衣鏡旁的化妝台上,拿出了一個小鐵盒,裡頭裝的是零散的首飾,有些看來已湊不成一對,她把所有的首飾都拿起來比過一遍,對著鏡子一次又一次的試著,首飾試完了,又要我拿衣服進來,接著又是拿起一件件洋裝,比看著,她的眼底散發著前所未有的年輕的光采,這樣折騰了許久,似忽是累了,她丟著散落一地的洋裝不管,身上的首飾也還沒有脫下來,就搖搖晃晃走到沙發邊,坐不到一會兒又睡著了。昏昏沉沉,反覆悲喜,人的晚年,大抵如夢。

 

對於人生,我實在參不透,太複雜了。

 

鑰匙轉動門把,喀擦的一聲,老師回來了,一樣的大袋小袋的拖了進來,我注意到他面部表情的變化,可說不上來,我從來沒看過那樣一張臉,想仔細看個清楚,卻又覺得盯著人看失禮,我只有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老師放下東西後,一邊拿著錢包一邊說:「康文,這是最後一天,謝謝你這幾個禮拜的幫忙。」我接過他手上的鈔票,說了聲謝謝。

 

你可以走了,也謝謝你。老師答道,一邊走向沙發,輕巧的取下奶奶身上的首飾,抱起她,逕自往臥房去了,看著這一幕,我竟流下了眼淚,那滴廉價的淚水,只牽動了我一瞬間的感情,但在那一瞬間,我彷彿有點了解了,關於人生。

 

最後一眼,我環顧整間屋子,滿牆滿櫃的唱片光碟,放不下的,就往地上堆,疊的老高,若不仔細看,真有被絆倒的危險,這裡是老師的城堡,放滿了所有他喜愛的東西,似乎唯一多餘的,是他現在正在臥房熟睡的母親,但是母親也不甘自己被視為多餘,她就像一條蛇,也像一條鎖鏈,一圈一圈的鎖住她的兒子,用她笨拙的母愛囚禁愛子,這是永久的拉力戰,永生的痛苦,只要她們母子倆都還存在的一天,就是彼此互相的折磨,直至死亡,不,也許,還完不了。 <終>

 

※ 文末短談:

關於這篇小說,因為時在是太久以前寫的了,當時剛寫完看明明覺得挺好的,但現在看來總覺得有點彆扭,除了彆扭外,還真是想不到其他感想,不過我自己很喜歡最後一段,最後一段我當時花了不少心思去結尾,所以如果看這篇文章的人,也能喜歡最後一段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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