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貧窮
雨，不停下著，暗室寂寂，只有我規律的呼吸聲，以及從半掩的鐵捲門外頭，透進室內的微弱光線，隨著外頭車子，又或者行人經過的身影而晃動著，午休時的寂靜，與方才熱鬧的氣氛，成了鮮明的對比，店內高朋滿座、席間觥籌交錯，歡鬧之聲不絕於耳，聲色迷人，而我也忙碌的幾乎無暇思考，彷彿這一切是那麼自然，即使，這和現實人生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此刻萬籟俱寂，思緒泉湧，那樣歡愉的場景，卻使我害怕了，害怕自己在庸庸碌碌當中，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每年寒暑，我總會找一份工作，以抒緩家庭經濟，補貼學費，或者家用。兩個月前，來到餐廳工作，一間平價的、一間高級的，兩間餐廳是姐妹店，我總在兩邊不同的環境裡流動著，一左一右相鄰的兩個店面，是兩個完全相反的世界。
平價的店面，是大眾，是一般多數人的生活；高級的店面，是奢華，是少數富裕者的遊樂場所。離了學校以後，離社會更近了，卻也好像更現實了。揚雄說貧是「汝在六極，投棄荒遐」，那些富裕者，害怕比貧而居，他們談論股票、談論利益，談論的是商場上相互競逐的數字，彷彿一但與貧相交，就會被天所遺棄。他們，彷彿不在生活裡生活，即使富裕，然而卻不是真正的富有，他們反而需要更多的東西，才能填滿內心，總是在大肆喧嘩、目中無人之後，歡愉與激情用盡，才以殘酒澆灌內心的空虛，在酒酣耳熱之際，懸著一顆心，與老闆娘聊著玄之又玄的理論，談著如何才能使自己快樂，如何才能使貧瘠的心田，獲得一點滋潤。
大眾的生活，用小確幸豢養，偶而的折扣，可以換得酒足飯飽的快樂，然而，他們依舊受制於物價的起伏與薪水的升降，他們談論的是薪資，談論的是家庭經濟，顧不得心靈，因為得先餵飽軀體。
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兩種價值觀，兩種世界，站在服務的角度，總以為自己是更客觀的，卻又彷彿未必。
富者有其貧，貧者有其富，不論是物質上，又或精神上，個人有個人的貧乏，要去理解每個人的貧與窮，至多，也只能是情感上的諒解，他人的境地，旁人總是進不去的，富裕或貧窮，總是生活，但是這「生」的況味，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生」的況味，很難說的清，但是越是工作，越是感覺到對貧的恐懼。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安貧樂道足矣，是聖賢，但，能有多少聖賢？面對貧窮，我心恆惴慄。害怕著精神上的貧，所以讀書，害怕著物質的窮，所以工作，面對貧窮，恐懼，儼然成了一種助力，而我在恐懼中，獲得了推進的力量。
恐懼推我向前，但因恐懼而前進的雙腳，很容易就會陷入個人悲喜的泥淖，面對貧窮，是否該以更宏觀的角度來看？窗外的雨仍舊下著，這場雨，又會為晚餐時段帶來怎樣的客人呢？看著點點雨水由屋簷落下，我不禁這麼想著。
一個蒼老的背影信步而行，慢悠悠，似迷路的亡魂，外頭鐵門半掩門戶，看不見她的臉，但能由門縫看見婦人佝僂攜杖，那杖，拿的是一把破傘，她上身衣服破舊，甚至有些髒污，背包小得緊縛著她的背，仍舊是髒而破，手裡拿著早已不成形狀的塑膠袋，保特瓶、玻璃瓶，大小不一的瓶子在袋內相互撞擊著，她的步伐很慢很慢，在門口駐足許久才離去，彷彿，在尋找、在等待一個機會。這樣的人，台北街頭隨處可見，走在街上，往往都只是路過，並不作多想，只是漠然，然而看著她，我幾乎要落淚。
如果那婦人是貧窮，那麼她是接受了，還是正在與之抵抗？面對貧窮，揚雄對貧大喊：「豈無他人，從我何求？今汝去矣，勿複久留！」貧窮帶來的是物質的不滿足，與精神上的損傷。抵抗或接受，都是個人選擇，揚雄一句：「聞義則服。」便願與貧居，那不是因為他真的願意比貧而居，而是因為他理解了，貧窮帶給人最直接的影響，生活的無奈，促使他由抵抗，轉而去注視那些貧窮帶來的，寒暑不忒的強韌，以及露居無虞的自由，他不是「自願」，而是「接受」了，接受了貧窮，並轉而注視它的好處。那麼，那婦人亦是如此嗎？我看不見婦人的臉孔，不知道她是否自由，也不明白，她猶疑不定的腳步，究竟是對現狀的抵抗，還是有著不知該何去何從的無奈？看著她，我無言以對，默默地噙著淚水，我似關心，又不似關心的眼神，近乎漠然。
只是漠然，是阿，也只能是漠然，面對貧窮，多數人都是自顧不暇，儘管同情，卻也無能為力，明知問題所在，但理性卻清楚，視而不見、接受現況是最好的作法。不是接受了貧窮存在的事實，只是面對貧窮，感受到了個人之於社會，是那樣的渺小。因為他人的幫助，自己得以存活至今，若是自立於天地之間，恐怕那迷路的亡魂，便是自己。我落淚，是因為慶幸，也是因為感受到了，在生存本能上，自己竟是如此自私，在貧窮面前，那些仁慈、博愛的精神竟蕩然無存，面對貧窮，我始終是自私的。
雨和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從木製門板的縫隙，吹進一絲絲飽含濕氣的涼風，將八月份的暑氣送往微涼的九月，九月將至，開學近在眼前，即將回到學校，回歸現實的人生，回歸學生的身分，此刻的一切，又彷彿離我好遠。
本該同孤竹二子而去的祂，我知道，祂又回來了，祂隱隱約約的跟隨在後，而今揚雄已逝，祂又將尋找新的宿主，陪伴著他，砥礪他的心志，磨練他的體膚，使他能堪寒暑，使他能享以天地為棟宇的自由，只是而今，宿主難尋，人人皆知貧處六極，縱使首陽山在，卻也沒有了賢士可追。在微雨中，祂踽踽獨行，尋找著志同道合之士。而我，依舊靜默，躲在木門之後窺視著，看看手錶，午休即將結束，華燈又將升起，今晚，大概又是個人潮與錢潮滾滾而來的夜晚吧？
隨記：這篇文章其實應該放在讀書劄記這個分類裡的，因為這篇文章也是之前曾做過的作業之一，但是因為私心的緣故，就讓我把它放在散文的分類裡吧！這題目我老早就想寫，畢竟打工一段時間了，目前做過大概三種不同的工作，這次的工作是做最久的，時間一長，感觸也多了，總想寫點甚麼，但是一直提不起勁，也許是因為， 寫作的興致，逐漸被繁雜的日常給磨光了也說不定。這次的題目「面對貧窮」，是老師出的題目，一開始看到這題目時，總覺得生硬，不好發揮，怕流於說教，沉澱了好久才開始動筆(其實是因為交作業的期限快到了)。想了好久，最後決定將這篇文章，往我一直想寫的打工的方向走，所以也許會產生題目與內文有些違和感也說不定。
註：一、雖然在這裡發文已是冬季，但文章裡的時間，其實是去年暑假。
二、內文有提及揚雄的〈逐貧賦〉，如果有興趣者，不妨去看看，篇幅不長，意義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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