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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五)


 


「你好,我是經沈妤珍介紹而來的,我叫陳柏翔。」


 


我站在原地,動都不敢動一下,這樣呆立著等著上位者回覆的片刻,這種緊張的情緒,讓我忍不住想起


小時候站在藤椅邊,等著爸爸拿學費給我的光景。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企業家臉上都有某種莊嚴肅穆,又


或是一種威嚴十足的氣度,這些所謂的「老闆」,總是讓下屬們為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感到害怕,這樣


的人是我未來的老闆,我想著,仍舊低著頭。


 


半晌之後,他挪了挪身子,把筆電闔上後,他微笑著說道:「抱歉,讓你久等。我剛才手上有一份文


件,非得在五分鐘內傳送出去。來。」他遞了名片給我,就像所有企業家初次見面時都會做的事。


 


藝傳股份有限公司


總負責人 楊秋明


 


「楊老闆,你好。」我傾身問好,他卻連忙站起來要我別這麼做。


 


「大家都是工作夥伴,不要分上下,這樣感覺有點疏遠,是吧?」他笑著,微禿的頭頂,映著日光燈管


的亮光,他方才的嚴肅跟現在的這種態度完全是兩回事。


 


我點了點頭,問了句:「請問,藝傳主要是在做什麼工作?」


 


楊老闆驕傲的敘述起他一手建立起來的王國:「主要是藝術品的保養修繕服務,還有藝術品、古董買


賣,不過我們的賣點是文化傳承。」


 


「文化傳承?」


 


「這個藝傳公司,專門從事將近乎快失傳的古老藝術,以派遣專門人士的方式將技藝傳承下去,我們在


接受訂單後,會去找相關領域的藝術家,以月薪的方式請他們去學習技藝,學成之後,大部分的藝術家


都不會再給薪水,但相對的,當他們以學成的技術去做藝術品時,我們會高價收購,並做買賣。不過,


學不成的藝術家,將只給一半薪水。」


 


「那…楊老闆,我並不是藝術家,你找我來做什麼呢?」


 


「我這裡缺外語人士,因為大部分的訂單都是來自國外,所以需要人來幫我處理訂單。不過,你的部份


只要處理藝術品買賣的訂單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會有其他員工做。」


 


我並非是外文系畢業的,他會找上我,大概有大半是沈妤珍的功勞吧!不過若只是簡單的溝通的話,也


許這工作有很高的利益可循,如果接了下來,雅君也會高興的吧?


 


「那我什麼時候開始上班?」我問。


 


「明天吧!明天你到公司後,先到櫃檯找一個叫韓亞生的,他是我助理,他會幫你安排好事情。你只要


記得穿西裝來上班就好了。」楊老闆他咧嘴一笑,用力的拍了拍我的手臂,用厚實的聲音喊道:「加油


啊!我期待你的表現。」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離開辦公室前,楊老闆都一直維持著笑容。


 


我忍不住又往辦公室瞧了一眼,楊老闆又垮下臉來看著電腦螢幕,剛才那笑容裡,到底有幾分真意?


 


※ ※  ※


 


「喂,是喔,恩,那很好啊。」雅君靠著牆,正在講電話,另一隻手不住地玩弄著電話線。


 


當電話掛上時,雅君忍不注向後退了一步,她看著雅筠,道:「姐,你不要嚇我,走過來都沒聲的。」


 


「我只是走過來而已你嚇什麼?看妳滿臉通紅的,是柏翔打來的?」


 


雅君點了點頭,她正打算宣布丈夫找到好工作的消息時,誰知雅筠又說了一句:「妳那個樣子,人家還


以為是在跟初戀情人講電話呢,你們都結婚了,還像二十多歲的小鬼頭。」雅筠虧著妹妹覺得好玩,畢


竟妹妹的感情從來就不曾遇到過挫折,妹妹自中學起情書就不斷,大學才談了一次初戀,便結了婚,雖


然中間被許多事耽擱了,但整體來說,她也不得不忌妒起妹妹是個極度幸運的人,至少就婚姻這一塊,


對一個女人來說,可以說是終身的幸福了。


 


「姐….妳少糗我。先別笑我了,姊妳也該好好找個人,要不要結婚再說,至少有個伴阿。」雅君搭上雅


筠的肩膀,姐妹倆會這樣勾肩撘背也是近幾年的事,不是個性不合,只是太親密的接觸,在從前那個時


候的施家,好像是某種禁忌一樣,就算是姐妹之間,也未免有點奇怪。


 


「哎呀,用不著妳操煩我。對了,祐民呢?都十二點多了,該吃午飯了,他還在睡啊?」雅筠把妹妹摟


著自己肩膀的手拿開,她其實很高興妹妹能和自己親近,不過她同時也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會


忍不住依賴妹妹,這次有太多事情都是靠雅君幫忙才能完成。


 


雅君笑了笑,也不答話。她看著雅筠,想起幾天前祐民曾在晚飯後,把她拉到廚房邊說話,說是要給雅


筠辦個「慰勞派對」,她都還記得當時祐民眼底閃著孩童般興奮的神情。


 


「算了,不管他。我們先吃吧!去叫爸媽來吃飯。」


 


「爸媽今天去阿好嬸那裡打麻將了,他們倆最近學打麻將學得很起勁。」雅君說著,才又想起今天答應


父母要買一套麻將牌給他們的事,倆老學打麻將,是兩天前的事,也是因為祐民的事總算有轉機,所以


他們才放下心來吧!反正老人家賭賭小錢,當消遣也沒甚麼不好,她很難得看到父母對一件事感興趣。


「他們兩個喔,小時候還叫我們千萬別賭博,現在自己卻賭博去了。」雅筠戲謔道,一步步牽著雅君的


手,走到餐桌,一桌子的菜,卻只有兩個人吃。


 


「雅君,祐民這次的事情,真的很謝謝妳。」雅筠突然這麼說道。


 


「祐民也是我弟弟,有什麼好謝阿?不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麼?」雅君愣了愣,也沒想到姊姊竟會說這


樣的客氣話。


 


「是阿….我,只是想妳說……」雅筠手裡的筷子沿著碗邊滑來又盪去,她吞吞吐吐的說著:「如果妹婿


欺負了妳,記得一定要跟我說,不管如何,姊姊一定站在妳這邊,妳如果有什麼委屈,儘管回家裡來,


還有我們給妳靠。」


 


「柏翔他不會這樣的啦,他那個木頭人….怎麼想都像說笑嘛!不過,我如果真的受了委屈,我一定會回


來的,到時候妳想掃我出門,我都不走了。」雅君笑著,一口白飯裡,咬著咬著,吃出了淡淡的甜味。


米香裡一股溫柔的味道,滿溢在雅君的舌尖。


 


※ ※  ※


 


我拉了拉過緊的領帶,雅君那天敎的打領帶的方法,我還是沒學好。站在櫃檯邊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


去,我也忍不住焦躁起來。上班時間,櫃台居然連一個人都沒有。我一下看手錶,一下拉領帶,都不知


有多少人從我面前走過,他們那基於人類本性的眼光,一遍遍的掠過我,好像我是個過於巨大的障礙


物,擋住了他們公司的櫃檯。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陳柏翔先生?」


 


「恩,我是。」我轉向聲音的來源,忍不住一愣。


 


「請問有甚麼是我能幫忙的?」


 


「喔…那個……你就是韓亞生?楊老闆的助理?」眼前一身窄裙套裝的女性,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起


初在楊老闆那聽來的時候,對這助理的印象,總覺得是個男人。韓亞生應了應,就領著我走向辦公室,


長長的走廊上,我只有低頭,不敢吭聲,方才我那個反應,對韓亞生實在是太失禮了,她一定是看出來


了,只是顧及我的面子,所以沒有特別提。


 


「這裡直走之後就是了,辦公室裡的人都知道你今天會來上班,你到之後,自然會有人幫你安排位置什


麼的。我就不帶你進去了。」韓亞生向我道別,她始終保持著微笑。


 


才走進辦公室沒多久,一雙雙大眼全瞪著我瞧,上下打量著我。這辦公室不大,基本的辦公室該有的用


具、機器、擺設之外,最多也只放了幾張辦公桌,座位與座位之間用格板隔了起來,是標準上班族用的


桌子。正當我呆立著不知所措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最角落的位置上響起:「新來的,你去坐那個空


位,左邊數來第三個那個就是了。Judith,他就交給妳囉。」


 


我繞過那個男人,走到了他所說的那個空位,旁邊坐著一個女人,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畫些什麼,我瞬間


有一種預感,幾年來我一直渴望的預感,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個縮著肩膀的背影,記憶裡的潮水不停


向上翻湧著,緊緊揪住我的心的,是從黑暗海底上浮的過往,我記得這種感覺,暈眩、站不住腳,焦躁


到令人想哭,不管如何努力都沒有回報,那足以把我撕裂、吞沒的依戀,我以為已經死去了的灰燼,裡


頭竟還有一點殘存的火苗。未完的青春正以一種可怖的速度,從過去追了上來。


 


我依舊站著,看著那女子低頭作畫,胸口不禁發悶,難以呼吸。我不禁抱著期待,最好不是她的期待。


 



 


「你好,我是沈妤希……」她頓了頓,看著我,她是不是和我一樣震驚?她看著我的臉,半晌後才笑著


說道:「初次見面,你好。你跟他們一樣,叫我Judith就可以了。」


 


她的笑容還是一樣,沒有變過,我內心的震動,幾乎讓我說不出話來,我的猜測毫無差池,從那場同學


會開始,所有的一切都像串通好似的,記憶裡還年輕的自己在夢裡追尋著,而現在,她卻出現在中年的


我面前,我是不是在期待著這樣的時刻?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已經是現在的我,怎麼追都追不回的過


去。我的體內好像有某些事物在崩壞著,我聽見了炸裂和燃燒的聲音環繞在那一年的夏天。


 


「妳…妳好,我是陳柏翔。」我勉強擠出了最後一點聲音,極力壓制住一切的情緒,我已經不是從前的


我了,那個耽溺在回憶裡的,是十七歲的我。


 


一句「初次見面」,從前的一切,都只是過去,很顯然她已經丟棄了,那我為什麼不能?我們是第一次


見面,她是我公司裡的前輩,是雅君同學的姊姊,僅此而已。那回憶裡的依戀,循著一切途徑追了上


來,不顧一切,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我襲來,它正撕裂著我,我只有逃,分我一條手臂、一條腿給它,就


只有心,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它撕裂,它已經毀了過去的我,不能讓現在的我也栽在它手裡。心裡頭隱隱


的酸楚和茫然,欲言又止的情緒,讓我突然好想聽雅君的聲音,也許只要聽見她的聲音,我就可以把那


頭記憶的獸,再次鎖回深深的海底。


 


「你今天第一次來上班,就不叫你做事了,你把資料看一看,明天再開始。」沈妤希說著,又埋頭畫畫


去了。


 


「好。」我拿起放在桌上的資料看,都是一些我不認識的藝術家或是收藏家,大至連絡方式,小至人物


自傳。藝術家資料的部份,厚厚一疊,我從來就不知道原來台灣有這麼多藝術家。我必須在一天之內,


把所有和藝傳合作的藝術家資料背起來,還有收藏家的愛好,每個人傾向的都不同,據說背誦下來,除


了工作方便外,在收藏家預算許可時,我們可以提供一些藝術品的購買資訊。我就這樣一個人面對大量


的資料,陷入了背誦的苦戰,渾然不知已經到了午休時間。


 


「新來的,老闆娘叫你去找她。」半天下來,那男子完全沒有要記住我名字的打算,老是喊我「新來


的」,雖然不滿,但我也只有摸摸鼻子去找老闆娘。我嘆了口氣,看看手錶,這公司的午休有一小時,


等會完老闆娘可能也沒有時間吃午飯了吧!我抱著餓肚子的決心,還沒找到老闆娘,就先遇到了韓亞


生。


 


「阿,韓小姐,請問一下,要找老闆娘,要去哪裡?」


 


我好像問了個極蠢的問題,韓亞生笑個不停,她帶著笑意說道:「我就是老闆娘阿,你不知道?」


如果當下有個洞給我,我真想鑽下去,把自己給活埋!我羞得不知如何自處,才剛上工第一天,就把老


闆娘得罪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妳是……」


 


「哈哈,沒關係,一定是秋明沒跟你說。我也沒有老闆娘的架勢,還比較像清潔婦呢!」老闆娘爽朗的


笑著,她拉著我的手臂說道:「好啦,我們去吃飯吧!」


 


「吃飯?」


 


「這是我們公司的傳統,老闆會請新進人員吃飯,不過老闆現在還在開會,所以由我代替。你該不會說


你不要吧?」


 


我猛搖頭,老闆娘請吃飯,誰敢不去?我連忙跟上老闆娘的腳步。我們只是簡單吃了公司附近的小吃


店,一小時的午休,我們吃飯吃了三十分鐘,整整三十分鐘裡,我不停回答老闆娘的問題,簡直像是有


人拿刀子架著我吃飯。十二點四十分,我回到了位置上,沈妤希還在畫圖。


 


「學…」我很詫異自己居然差一點要叫她學姐,我把話吞了回去,自己悶在位置上,如果我說話,她應


該會回應我才對,不管我說什麼都她都會理我的。不能追回的過去,我沒有權利去過問,不管怎麼說,


她都不是我的學姊了,也許她早就忘了我也說不定,一個曾經很喜歡她的毛頭小鬼,如果她記得我的


話,我也只不過是如此的人物而已。


 


「資料有看不懂的地方嗎?」她突然說道,但是眼神並沒有看向我,她的習慣還是沒有變,那年的暑假


裡,她也是這樣看畫不看我的對我說話。


 


「阿..恩,很清楚,沒問題。」


 


「這樣就好。」她繼續畫著,口氣裡沒有一絲情感,我想,她也許真的已經忘記了吧。


 


「午休快結束了,妳還沒有吃飯嗎?」我問。


 


「這份草圖客戶兩點就要,我沒有時間吃飯了。」


 


她依舊低著頭,長長的頭髮蓋住半邊臉,從中透出炯炯有神的目光,細長的手指拉著鉛筆在白紙上馳


騁,她的樣子幾乎沒有變過,越是看著她,就越是難以抵抗記憶潮水的襲擊。我只好繼續看著桌上的客


戶資料,克制自己盡量不去看她。


 



 


「新來的,可以下班了!你在幹什麼阿?」


 


背部突然被人猛烈一擊,我整個人趴倒在桌面上,我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六點了,我淡淡的回了聲


沒事之後,站了起來,才發現整個辦公室只剩下不到五個人。


 


「Judith,妳還在工作嗎?加班?」我知道自己還是忍不住喊她學姐,所以在說話前,拚命的提醒自己


不要喊錯了。


 


「沒,今天的工作只到四點,現在畫的是要賣給楊老闆的作品草圖。要看嗎?」


 


「謝謝。」我接過畫冊,上頭只是簡單的圖騰,是美式卡通的風格。


 


「老闆要我設計T-shirt,好像是要給他女兒做班服。你別看楊老闆這樣,他有個十歲大的女兒。」


 


我笑了笑,把畫冊還給她,又道:「公司真的不休假啊?」


 


「會休是會休,不過只有三天,從初一開始可以開始申請休假,不休假的員工會給特別獎金。你的話…..


我想應該沒得休假,老闆春節要去海外拜訪幾個收藏家,應該會把你也帶去。」


 


「有特別獎金是沒關係……對了,上次的春聯,謝謝妳了,寫得很漂亮。」我其實想說的是,原來妳還


有個妹妹,從前沒聽妳說過,可是,既然我們是「初次見面」,也就沒必要提起了,我要擺脫過去,不


管我從前對學姊的感情如何,我都必須忘了它。就算現在我們見了面,也不能改變什麼,不管我多不想


面對,都一樣,我們已經過去了。


 


「不客氣。」她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是最後還是沒說,我們只有互相道別。


 


我很愛妳,真的很愛妳。年少的自己,對夢裡的幻影說過無數次,但現在的我,是不該再對那幻影說話


了,那個用盡心思,用了無數笨拙的方式,表達愛意的自己,已經死了,跟著我已經逝去的戀情一起被


埋葬了。我躺在床上,想著過去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去忘記過去,但所有努力卻全在今天一天白費,


只因為那太遙遠的幻影如今已是現實,想來就覺得可悲,為什麼要忘記一個人會這麼困難?


 


我拿起電話,卻不敢按下通話鍵,我不想這樣對雅君,不想我聽著她的聲音,只為了想忘記另一個女


人,反正我跟她已經是不可能了,我只是需要時間去忘記,重新認識一個人,賦予她新的身分。當我這


麼想時,老闆打了電話過來。


 


『楊老闆,怎麼了?』


 


『其實是有工作要你做。我想你應該也知道我們這裡的制度吧?放春假那幾天,我想請你跟我去一趟夏


威夷。放心啦,我會給你多加獎金的,可以吧?』


 


『是沒什麼關係,反正沒有特別預定要做什麼,不過,要去多久?』


 


『大概…..三到七天吧!我要去參加一場藝術家的聚會,也許可以從中買到一些不錯的作品,不過最主要


是要延攬人才啦!』


 


只有幾天,應該沒有關係。讓雅君在娘家多待幾天,回來時再去跟爸媽說一聲就好,我已經太久沒工作


了,現在要加班,他們知道了反而會高興吧?我聽著楊老闆繼續敘述瑣碎的工作計畫,又說到他老婆是


醋罈子,所以才多請男人,而貼身助理這樣的工作,自然是他老婆一肩扛起,我持續聽著,從來沒有過


才上班一天,老闆就跟我掏心掏肺說許多事的經驗。


 


『好,我知道了,謝謝老闆。』我才剛掛上電話,又來了一通,我連忙接起電話:『怎麼了?這麼晚


了。』


 


『無聊阿,爸媽都睡了,祐民跟姊姊散步去了,還不要我跟呢!唉,早知道拖也要把你拖來。鄉下什麼


都沒有,在台北過慣了,回來之後好像不是自己家一樣。』


 


『嗯,妳無聊也就只有這幾天吧!等開學後,那群放假放過頭的小鬼就有你受的了!』


 


『也對啦。欸,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怎麼樣?有沒有被欺負?你的聲音聽起來好累。』


 


『不是沒做事,但要說有做事也算不上。總之,有點累就是了。』我沒有告訴雅君過有關學姊的事,當


然我也就沒有提起Judith,任何一個有點思考能力的男人都知道,別在女人面前提起另一個女人,特別


當這兩個女人分別是初戀情人與妻子的關係。我又說到:『老闆跟我說要去夏威夷出差,今年妳就留在


娘家吧!晚點再去我爸媽那邊,反正我只去幾天,很快就回來。』


 


『沒關係,那我自己回去好了,你不回去,我不回去,大過年的爸媽這樣不是很可憐?你回來的時候記


得買點什麼回來慰勞我就行了。真好呢,去夏威夷。』雅君的口氣明顯是損我,但她似乎沒有不高興的


樣子,我是抱著也許會被說上一頓的心態說這話的,雅君的反應永遠出乎我意料之外。


 


『是去工作啊!哪裡好了?你喔,不要在娘家吃太多,到時候我用卡車都載不動妳!』


 


『你才是咧,不要因為應酬看了一堆美女,就忘了我!』


 


『哪有什麼美女可以看啊?』我苦笑著,反正到時看到的,恐怕只有整壁排滿了的畫作吧!我還希望他


們別說太難的專有名詞,免的我翻譯不出來讓老闆出醜。我聽著雅君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好


多了,我只希望自己可以專心的對雅君,也回報她對我的專一,她是個太好的女人,如果我辜負了她,


簡直就是犯下了天理難容的過錯。儘管我不能說我很愛雅君,但至少,我可以專注在她的身上,我願意


用一輩子的時間去保護她,去彌補我新婚之夜那天的心情,就算這場婚姻一開始是我造成的錯誤,我也


要讓雅君在這錯誤中得到幸福,我已經說了太多謊話,也不差往後多出來的千千萬萬個。到了這些年


來,我才懂得「太好」的意思,我在學姐眼中,也就是這麼一個「太好」的人吧!


 



 


※ ※  ※


 


「二姊姊,是誰打來的?」祐民從外頭剛回來,身上被細雨給沾濕了,他提著一袋鹽酥雞,裡頭還冒著


熱氣。


 


「是你姐夫。你剛剛跟大姊去買宵夜啊?」


 


「恩,散步走到公園那附近時,剛好遇到賣鹽酥雞的,原本還想再多走一下,沒想到就開始飄雨了。」


祐民在雅君面前放下熱騰騰的宵夜,胡椒鹽的味道隨著熱氣飄散,雅君不免想到剛才才和柏翔開的玩笑


話。


 


「幹麻不吃阿?我都買了,大家一起吃阿?」祐民問道。


 


「我還怕你姐夫不要我呢。」雅君一想到柏翔的玩笑話,僅管是玩笑話,但是那話卻令她不知道該不該


吃,她猶豫了,身為女人最在意的問題,到了中年她也不得不注意。但是祐民卻偏偏不識相的在她面前


大口的吃著油炸的雞塊、魚板。


 


「又沒關係,吃ㄧ點嘛!姐夫如果因為這樣就不要妳,我再幫妳討回公道。」祐民笑道:「好啦,快


吃,大姊等一下洗完澡也會來吃的。」祐民拿了一串丸子硬是堵到雅君嘴邊,雅君笑道:「真是的,先


說好,你姊夫可打不贏你。」雅君咬下丸子,看著佑民上揚的嘴唇,泛著油滋滋的亮光。


 


「你們也留一點給我吧?」雅筠頂著一頭濕漉漉的短髮,拿起一塊豆腐往嘴裡塞。


 


「姊姊,先把頭髮擦乾吧,會感冒的。」雅君起身要幫雅筠拿毛巾,佑民卻先起身去拿了。


 


「雅君,柏翔…他還好嗎?」雅筠坐了下來,半躺在長藤椅上,一臉慵懶。


 


「說是找到工作了,過幾天要出差去,他總算是有點幹勁了,這幾天他一直沒什麼精神。」


 


「這樣阿…不過,我想問的不是這個,那個,小孩的事還是沒動靜?你們夫妻倆也辛苦那麼久了,雖然


機率本來就不高,我還是希望你們可以達成心願。」


 


「這件事……我想靠人工已經沒辦法了,而且醫生也說了,就算著床成功,高齡產婦也還是危險……」


雅君心裡明白她和柏翔的婚姻要有孩子根本是太難的事,他們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想要孩子的事情還是


她自己一頭熱,雖然柏翔一直表現出盡力的樣子,但是他卻不曾說過想要孩子,他只是不反對而已。她


一直有種錯覺,他在他和她的婚姻裡,是不是有那麼一點無奈?但仔細想想,他又無奈什麼呢?他們終


究是結婚了。而他們都清楚,婚姻不是兒戲。


 


雅君眼底閃過一絲落寞,雅筠考慮了許久,方才問道:「那妳要放棄嗎?」


 


「唉……」雅君伸直了手,一臉疲倦的伸了個懶腰,說道:「姊,後面。」


 


雅筠愣了一愣,轉過頭去時,毛巾從天而降,祐民手裡還拿著兩杯白開水。雅筠拿著毛巾擦著半乾的髮


尾,她原本想在深問下去,但她知道雅君可能也不會再說,因為祐民也在場。她們姐妹倆都是一個脾


氣。


 


祐民大喇喇的坐了下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三姊弟都解開了心結,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的和姊姊


們坐在一起吃宵夜過。


 


「這什麼聲音啊?」祐民問道。從雅君的房裡傳來微弱的鈴聲。


 


「是我的手機,這麼晚了….我去接一下。」雅君不免感到奇怪,晚上十二點,誰會打她的手機呢?柏翔


剛才才打過,也不可能是學生家長,都放寒假了,還能有什麼事?大概是一種職業病,夜間打的電話,


在她預料中,總不會是太好的事情,特別如果又是有關工作上的。


 


『老…老、老師……我是易凱。』男孩的聲音微弱且顫抖,恐懼讓他幾乎發不了聲。


 


『小凱?怎麼了,這麼晚了,你還好嗎?發生什麼事了?』


 


『我、我不知道要找誰說了…..老師,拜託妳……』男孩的聲音裡,帶有鼻音,他的眼淚在雅君的想像


裡,已經滑過了他的臉頰無數次,男孩語無倫次,根本是急壞了。


 


『小凱,冷靜一點,你先不要哭,慢慢說,這樣我才能幫你阿。你發生什麼事了?你現在在哪裡?慢慢


跟老師說。』


 


男孩哽咽的聲音,刺痛著雅君的心,他是她最寵愛的學生,說實話,她對他的關愛已經到了有些偏心的


程度,雅君等著小凱平緩情緒,他聽見無數次小凱抽出衛生紙擰著口鼻的聲音,小凱抽抽噎噎的說著:


『我媽媽….她暈倒了,我跟妹妹現在在醫院…..老師,怎麼辦,我好擔心….媽媽她會不會死掉?』


 


『怎麼會…..你不要慌,現在你媽媽的狀況怎麼樣?有沒有大人在旁邊?』雅君忍不住焦急起來,發生了


這樣的事情,要怎麼叫一個十歲的孩子去承擔,他一定被嚇壞了。


 


『我打了好多通電話給舅舅,可是他叫我打給姑姑…..姑姑又叫我打給阿姨……沒有人要幫我,醫生又不


告訴我要怎麼辦….他只叫我叫大人來,老師,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可是老師現在……』雅君沒辦法拒絕小凱,他那樣獨立的孩子,一定是被急的沒法子了、無助了才向


她求救的,她怎麼能拒絕,她要是說不,那那孩子該怎麼辦呢?雅君頓了頓,她道:『你媽媽現在怎麼


樣?』


 


『好像在睡覺….我叫了好多次,她都沒有醒……』


 


『你叫醫生來聽好不好?我來跟醫生說。小凱,你放心,不要想太多,好嗎?』


 


雅君聽見話筒被放下的聲音,醫院裡的消毒水味,凝重的氣氛,白色的恐懼感蓋滿整個房間,過於整潔


的可怕,好像又從話筒另一頭襲來,她到現在都清楚記得,高壯的父親唯一一次在他們幾個孩子的面


前,脆弱無助的痛哭失聲的樣子,那是爺爺在加護病房裡,帶著慈祥的面容離世的時候。


 


『你好,我是健檢科的醫師,何明。請問你是病患的什麼人?』


 


『我是病患的妹妹。請問,我姊姊怎麼了?是不是需要我趕過去?』雅君撒了謊,生平第一次撒謊居然


是對醫生。


 


『她應該是太累而已,她有工作超時的狀況嗎?她有點營養不良,疲勞過度的跡象,精神壓力應該也


有…..這樣不太樂觀,她如果再不改善生活品質,可能會過勞死。』何明聽雅君一句話也沒說,又道:


『我已經幫她打營養針,過一陣子應該會醒,只是她醒來後應該沒甚麼力氣才對,需要人幫忙帶回去,


那兩個孩子也是,可能要麻煩妳來醫院一趟。』


 


『我知道了,能不能請你叫那孩子來聽?』雅君心裡想的是,她這種時候該怎麼趕回台北呢?這時間已


經沒有車了。


 


『老師……』


 


『你聽我說喔,你媽媽只是太累了,她需要休息而已,不要擔心。老師現在人在高雄,沒辦法馬上過


去,老師請師丈去帶你們回家。老師答應你,明天一早就搭最早班的車去找你,不要哭了喔,你是哥


哥,哭了的話,妹妹也會不安的知道嗎?』


 


『我才沒有哭……我是哥哥耶!』小凱的口氣突然堅強了起來,他用帶點鼻音的聲音說道:『老師……


謝謝妳。』


 


雅君掛上電話後,才驚覺祐民站在門邊,來不及等雅君開口,祐民就先道:「妳要回去台北了?」


 


雅君笑著,她放下手機,道:「沒辦法,有點事要去處理。哎呦,你不要那個臉嘛!都幾歲人了……你


現在跟姊姊也處得不錯,你阿,可要好好對待姊姊,她這些年來,都為了你。」


 


「我知道。可是,妳才回來不到兩個禮拜……媽一定會很想你的。」


 


「媽有你,有姊姊就夠了,我這個嫁出去的女兒,過年過節回來串串門子也夠了。總不能一天到晚回娘


家添麻煩不是嗎?」雅君苦笑著,她此話一出,不就等於認同了母親所說的「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


的水」?她很難弄清楚這樣的邏輯,想著自己還是家裡的一員,但這種時候卻又突然劃清界限,女兒和


娘家的關係,永遠是這樣模糊不清,年輕的時候還嚷著不要嫁,要永遠待在家裡,但是現在呢?她不禁


感嘆,她在台北已經有了另一個家,面對這一年回來不到幾次的娘家,這還算得上是她的家嗎?她每年


回來,除了像搶匪似的,吃香喝辣,住的舒適,回去時還不忘收了不少禮品與蔬菜水果以外,她真幫上


忙的時候,幾乎是寥寥無幾,她這賊,一年一次也算是夠多的了,她實在不敢再多要求,母親願意讓她


提早回來,已經是太奢侈的寬容。


 


「妳怎麼會是麻煩,妳要什麼時候回來都沒關係。我才是這家真正的麻煩呢!讓爸媽、還有妳跟大姐都


這麼擔心。」


 


雅君摸了摸祐民的頭,褐色的髮絲被攪成一團,她不免笑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鄰居


的叔叔阿姨都誇你臉蛋可愛,我跟姊姊都不及你漂亮呢!你像極了媽,從小就長睫毛、烏頭髮的,只是


個性皮了點。」


 


「我才氣這點呢!從來就沒人誇我帥,整天喊我可愛可愛的,那時我還以為自己根本是個女孩。」


 


「呵呵…是阿,不過你現在英俊多了。你阿,把頭髮染回來吧。這鄉下地方,弄這種髮型,就算你不做


什麼,也惹人說閒話的。你這次…千萬別再讓姊姊跟爸媽對你失望了。我已經沒有立場對家裡照顧太


多,就拜託你好好照顧這個家了。」雅君拍了拍祐民的肩膀,催他離開房間。


 


「二姐姐….」


 


「宵夜我不吃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幫我跟姊姊還有爸媽說一聲。我要先睡了,你跟姊姊沒事也早點


睡喔。」雅君關上房門,她想著,下次再見,又得隔個一年半載了,她坐上床沿,開始整理行李,想起


也該打個電話給柏翔的時候,她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十二點三十分了,她趕緊撥了電話,因為小


凱也許還在醫院等著呢!一想起小凱那顫抖的聲音,她就心疼。


 


『伯翔,你幫我去醫院接兩個孩子,還有他們的媽媽。原因等我明天回去再


跟你說,先幫我去接人,要好好把他們送到家喔。』


 


『可以是可以,可是這怎麼回事……』


 


雅君聽到柏翔在電話另一頭打哈欠的聲音,他今天這麼累,卻還是只能麻煩他,她不免覺得有些過意不


去。


 


                                                           <待續…>


 


隨記:


我想要寫出與深思之人,久別重逢瞬間的震驚,可是寫壞了,寫的不是很好,當你深深的思念一個人,


卻明白這輩子大概再也沒有機會見面,然而卻在一個毫無料想到的情況下見面,那是甚麼樣的感覺?一


邊想著,一邊寫,卻發現有些事情,還真的是要體驗過,才能明白的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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