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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四)


 


隔天下午,一樣的榕樹下,學姊帶著素描本來找我,我邊拿毛巾擦拭著頸項上的汗水,問道:「妳還想


畫我打球的樣子嗎?」


 


她搖了搖頭,說道:「這只是藉口……我想和你聊聊。」她舉起素描本,又無力的垂下了肩頭。


 


「恩,好阿。」我回道。我在學姊身旁坐了下來,我閉上眼睛,讓微風輕撫雙頰,同時等待著學姊話。


 


「我昨天…昨天我哭了,就是你從畫展出來的時候,在那之前我哭過了。」


 


「嗯,我知道。」


 


「我,我被我爸囚禁,整整兩個星期,他把我鎖在他的畫室裡。他不讓我來上學,還騙了導師,說是要


帶著我去見幾個畫家朋友,還說了要幫我開個人畫展。」


 


我不得不承認,我內心是有些震動的,都這種時代了,囚禁這個詞,好像是只有在小說裡才有的情節,


學姊面無表情的說著,好像那不是自己的事一樣,我找不出任何話回覆,只有聽學姊繼續說下去。


 


「我爸是個對藝術執著到偏激的人,他根本瘋了!那天,他對我說他已經沒有靈感,他的藝術生涯已經


完了,然後就把我鎖了起來,逼我畫圖,沒畫出令他滿意的作品,他就不放過我。他要讓我的畫,變成


他的作品。」學姊眨了眨眼,好像快掉下淚來,她的聲音,幾乎是顫抖著的道:「我沒有想到,我爸會


那樣……我是趁他給我送飯的時候逃跑的,我是用逃的,逃離我家的!」


 


她拱起了背,整個人縮得極小,恐懼的陰影還沒有從她身上散去,學姊到底是經歷了怎樣的浩劫,那個


時候,孤立無援的學姊,到底是用甚麼樣的心情,度過那兩個星期的?我怎麼想,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


了,我是幫不上忙的,只有問道:「那,現在妳住在哪裡?有人照顧妳嗎?」


 


「我逃到我媽那裡去了,我爸和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現在她也另組家庭,還有了孩子,我


知道我不應該去麻煩她,她已經不是我媽了,但是我只能靠她了,我甚至……甚至沒能告訴她我被囚禁


的事,我只是告訴她,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了。」她語帶諷刺的道:「大概…..我媽大概也是了解我


爸的個性,就是因為看透了,所以才離婚的吧。她連我逃家的理由都不問我。」話說到此,學姊的淚水


涔涔滾落,她的淚水,好像在指責我,指責我沒能力去救那時候的學姊。


 


「今後,你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一點打算都沒有,好煩….好亂,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十四天裡,我唯一畫得出來


的,是你。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就想到你。逃出來的時候,我一直想找人說話,但是,想來想去,


卻發現我根本就沒有人可以說話,然後,我又想到了你……很奇怪,在你身邊,我好像就什麼都可以說


似的。」學姊前後翻弄著素描本,一行清淚又悄然滑落。她低著頭,又說道:「我嚇到你了嗎?我跟你


說這種幾乎可以上報紙頭條的事。」


 


「不會,沒關係…….妳跟我說這些事,我很高興,如果這樣,能讓妳心裡好過一點。這幾天我一直在找


妳……開學到現在,都一直在找妳。」


 


「我知道。班上的同學有告訴我。」


 


我們並肩坐著,然後,又陷入沉默。


 


半晌之後,學姐突然道:「我離開家裡的時候,沒有帶太多東西,只帶了一本素描本。」


 


「是那本?」我問。


 


「你要看嗎?」等我點頭後,學姐把素描本遞給我,我低頭看著,我已經不記得學姊畫的是什麼。


 


※ ※  ※


 


我每天追尋著學姊的身影,卻沒有去找她,我只能期待著操場上與她再次相遇。學姊已經不畫圖了,她


總說,一拿起畫筆,就想到她那冷酷無情的父親,她的眼淚,我沒有辦法承擔,我恨自己的無力。


 


我和學姊的談話,沒有太多的笑聲,更多的,是長時間的沉默,這份寂寞,我不知道要如何排解,我們


只有並肩坐著,吹著晚風。也許時間可以化解我們彼此的苦悶,我們都是受了傷的人,卻沒能夠互訴苦


水,可能也是因為明白即使說了,又能如何的關係,我們並肩坐著,聊著,但是我明白,這樣做,一點


意義都沒有,即使見面的次數再多,學姐對我來說都是太遙遠的存在,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學姊的感覺一


樣──她和俗世裡的人是不同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很快就明白,時間走過的速度,並不足以化解在我身上、在學姐心理的任何問題,


我想靠近她,卻發現只是離她離得越來越遠。


 


「學姊,我喜歡妳,真的很喜歡妳。」


 


「我知道。」


 


微風撩起學姊的長髮,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微風裡,學姊的聲音幾乎和風聲合而為一,模糊了我的聽


覺,又或者,這感覺只是我的幻想,因為她的聲音把每個字都說的清清楚楚,清楚到令我心痛。一來一


往之下,每一句話,聽來都輕描淡寫,卻又足以對我造成無法撫平的傷痛。


 


「我、我知道妳一直都知道我對妳的感覺,可是,妳卻從來都不面對我……既然妳知道,為什麼……」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不能。我不想我們變成那種關係,你很關心我,不知不覺的,你在我身邊這件


事好像變成自然了,我不想利用你的喜歡,讓我的依賴變得合理,這樣不對,對你,對我,都不好。」


 


「為什麼?因為我年紀比妳小嗎?因為我靠不住?還是妳在意那些流言?就因為我是妳的學弟,所以,


我不行?」


 


「你是一個太傻也太好的人,我都覺得我自己太過分,我利用了你的喜歡,把你綁在我身邊,讓我這麼


任性的對你。你的生活,已經被我佔掉太多,你不應該這樣,你…..趁這個機會,去多認識一些同年的


人,你的世界會寬廣很多……」


 


「我不能接受這種理由……我是自願聽你說話的,跟你一起聊天,都是我自願的,什麼叫作我的世界會


寬廣很多?妳……想著畢業了就要甩掉我嗎?我,我一直都….妳明明就知道!妳這樣才叫做真正的『利


用』了我的心意!」我恨恨的說著,我低下頭來,把能說的惡言都說盡了,這種結果,不是沒有料想


到,而是面對這種結果,我竟然慌了。學姊要畢業了,我想笑著祝福她,想著,把所有的情緒都自己藏


好,我是學姊最好談心的學弟,就只是這樣,不會再多,但是,我還是衝動了,我的衝動,讓一切都崩


毀了。


 


「你很溫柔,是很好的人,可是,不應該對我……你太好了。」


 


「學姊,妳這樣太……」妳這樣太過分,為什麼不能理解我呢?我想這麼說,但是,咽喉卻被堵住,我


幾乎沒有辦法說話,我好像又回到了大考那一天,我突然感到暈眩,接著,一陣白,淹沒了整個世界,


然後,又是一陣黑,只剩下學姊說的最後幾個字「你太好了。」盤旋在黑暗的空間裡,我在那片黑暗


裡,茫然的問著:「我太好了?太好是什麼意思?」我反覆問著,黑暗卻不給我答案。


 


「陳柏翔!」黑暗的世界裡,是幻聽嗎?我怎麼好像聽見學姊的聲音,那聲音裡好像混著淚水,她聲音


如絲,薄弱的,放出一條救生繩,但是,完全拯救不了我。


那聲音,離我愈來愈遠,然後,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 ※  ※


 


「啊啊──」我乾吼著,全身冒冷汗,眼眶裡好像有淚,我摸了摸臉頰,卻沒有淚水滑過的跡象,暗洞洞


的房間裡,沒有風,卻好冷。天還未亮,我看著床頭的時鐘,凌晨四點,我抓了抓被角,再次躺下,頭


痛欲裂,我心想著,明天一定要去給醫生看看。就這麼想著,我又睡著了,只是這睡眠並不持久。


 


都過了這麼久,我的夢裡,為什麼總是有妳的影子?黑暗裡,沒有人回答我。就跟那時候一樣。我唯一


燃燒過的青春,已經成灰了,在一片黑暗裡,我連收拾好那堆灰燼都辦不到,我的青春已成灰,已成灰


了,我提醒著自己,不要讓那份年輕過了頭的天真,抓住現在的我,要是被抓住,那份依戀會再次撕裂


我,而我,絕對無法再次承受那樣的傷痛。


 



鈴──鈴──


 


『喂?陳先生,打擾到你了嗎?』


 


『不會,我剛才出門去了,沒帶手機在身上,所以才沒接到電話,抱歉。』


 


『沒關係,我打給你,是要說那天找工作的事。』


 


『嗯,結果,怎麼樣?』


 


我聽見沈妤珍提高了音量,她開心的道:『我就說你沒問題,楊老闆很中意你,不過,過兩天去上班可


以嗎?他們公司到這時候的工作量會大增,晚放假也是常有的事。楊老闆說你如果想等過完年再去上班


也可以,不過他願意出多一點錢,請你早點去上班。』


 


『沒問題,我在家裡也沒有事情做,兩天後是嗎?那,公司地址就是上次你e-mail給我的那個地方吧?


恩,好,我知道了,謝謝。我改天一定跟雅君到府上道謝。』


 


結束通話後,我才把大衣脫掉,外面的氣溫很低,雖然已經過中午了,但是外頭的陽光卻一點都不強,


剛才也是因為在家太鬱悶,才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轉了一圈才回家,一個人在家裡,就忍不住胡思亂想,


那個今早做過的夢,不時的浮現在我腦海裡,明明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學姊畢業後,我們還是有連絡,我們雖然沒有見面,卻一直互相寫信關心彼此,但是這樣的關係,卻讓


我痛苦,學姊畢業的那一天,我也是因為如此,因為精神太過緊繃而昏厥過去,自從高考後,那幾乎成


了一種疾病,心病還需心藥醫,醫生也說了,如果找不出原因,這有可能困擾我一輩子,這原因,我再


清楚不過。大學聯考後的那個暑假,我寫給了學姊最後一封信,我用最後一句話,斷了所有一切,「不


管我多想靠近妳,不管我們如何關心彼此,我們的心,都是不會再靠近的了」,年少的自己,居然寫下


了這麼彆腳的話,還以為自己灑脫,最後真正讓我斷了學姊消息的,卻是大一那年搬家。因為學姐不知


道新家地址的關係,所以我也就沒有再收到信了。那才是真的斷的乾淨,我當下,是這麼認為的。


 


但結果卻是我的人生,從此沒有再積極過的念頭,有的只是把所有工作盡善盡美的完成,不管是事業


上,還是感情上,都是一個樣子,我上大學後,一直都忘不了學姊。我甚至不記得,我當時是怎麼成了


雅君的男朋友的,我並不算是喜歡她,只是安於和雅君在一起時的感覺,所以才會在大二那年喝得爛醉


之後,下意識的吻了雅君。然後,幾年後,我就這樣結了婚,人生鬧哄哄的,速度極快,而我只是不停


的在製造一場又一場的悲劇,在那一齣齣悲劇裡,我逃不出。


 


「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現在又突然想起來……」我喃喃唸道。在塑膠袋裡翻找出方才在便利商店裡買


的香煙。


 


毒氣一點點滲入我肺府間,那種精神上麻痺的感覺,有種說不出的痛快。我看著茶几邊放著的相框,裡


面是我和雅君作為情人後的第一次約會,那時的自己,強顏歡笑的功夫可比現在高明,我還清楚記得,


那天我一整天想的,就只有我要好好面對眼前的女孩,學姊的事,我再也不要想起。後來,每日庸庸碌


碌的生活,學姊的影子,也漸漸從記憶中淡去,我每日擁抱著的,是雅君。我以為自己真的已經可以忘


記,但是,事實擺在眼前,它又追了上來,拚命的要我想起。人的記憶,實在可怕,永遠都無法預知,


會在哪裡,又在甚麼時候,想起自以為已經淡忘的過往。


 


「唉……」我嘆了口氣,懶懶的從沙發上起身,去找我的西裝,在桌上的便條紙上,提醒自己,上班前


一天要記得先把襯衫給燙了。


 


※ ※  ※


 


這天晚上,雅君幫忙把晚飯吃過的碗筷都洗淨了,才走到後院,她靜靜的坐在施太太旁邊,就坐在門檻


邊上,抬頭望著躺在涼椅上的施太太,這讓雅君想起從前每年中秋,她也是像這樣坐在門檻邊,依著圓


滿的月光,坐在施太太旁邊讀書,那時候,施茂昌總是要和朋友喝酒到半夜才回來,所以施太太也只有


每天在晚飯後躺在涼椅上等著丈夫回家,那時他們都太年輕,常為這事爭吵,而雅君他們三姊弟也太


小,她還記得,弟弟在中秋那天總是不識相的在母親愁眉苦臉的時候,涎著臉,向母親討月餅吃。


 


往事如過眼雲煙,現在他們幾個孩子也都大了,施太太與施茂昌,也都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家了,癡呆的


父親,已經連有沒有酒喝都不在意,母親庸碌了一生,青春年華都給了施家,也沒有甚麼好爭吵的了,


這棟老房子依舊,但住裡頭的人,卻都不一樣了,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這種感覺讓雅君覺得太過深


刻,晚年的施家,竟然只剩下這樣的淒涼。


 


「媽,最近好嗎?」那是雅君每年回家都問過的話,儘管她明白,不管這話是什麼時候問,都還是換來


老話一句。


 


「還好,不錯。」


 


「那……爸呢?他……還記得多少事呢?會不會有一天,他把整個家都忘了?」


 


「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等他全忘了,我們倆老也該眼睛閉一閉,找閻王報到去了。」


 


「媽,不要這樣說,你們會長命百歲的。」雅君牽起施太太的手,放在掌心搓揉,替她暖手。


 


「活那麼久幹什麼呢?活到這把歲數也夠了。我放不下的是妳姊姊……」施太太忍不住嘆了口氣,又


道:「算我對不起施家列祖列宗,生了你弟弟,我對他,是沒有期望了,我只希望,還能活著送妳姐姐


出嫁,我對不起她,我自己賠了青春,還賠了妳姐姐的。」


 


「我知道我這麼說妳又要說我了,可是,我也能負擔一些家裡的事啊!祐民那時候那樣,家裡竟然沒有


一個人告訴我。」雅君有點負氣的說著,她其實不是真氣,只是她現在有能力了,家裡人卻不願意靠


她,光想到這一點,她就自責。


 


「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妳已經嫁給了陳家,就是陳家的媳婦了。妳還能記得回來看我,我就


很高興了。」


 


「媽,都什麼時代了。」雅君摟著施太太,撒嬌著。她拍著施太太的肩膀說道:「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女


兒,血緣是鐵打的事實,妳還能不認我?這個家,姐姐一個人撐著,太辛苦了。」


 


施太太就這麼被女兒摟在懷裡,她頭一次覺得,那個在記憶中癟著嘴的小女孩,是真的長大了。


 


雅筠匆匆地趕了過來,她站在雅君身後,一樣的月光,朦朧的往她那張清秀的臉上照,那月光彷彿是施


家唯一沒有改變過的景色。


 


「媽,弟弟….弟弟回來了。」雅筠說道,好像很無奈似的。


 


「媽,天也涼了,我們也該進去了。」雅君牽起母親,跟著雅筠一起走到了客廳,只見她那許久不見的


弟弟,全變了個樣。


 


那個笑容燦爛的大男孩呢?烏黑的頭髮,長長的睫毛,雙頰紅潤,記憶中的弟弟應該是可愛的模樣,怎


麼會變了這麼多呢?


 


「二姐姐…..媽…」祐民叫了一聲,又把頭壓得低低的,他連看都不敢看雅君一眼。


 


「祐民…你甚麼時候回來的?」雅君問道。她忍不注上下打量著祐民,頭髮染了色,也穿了耳洞,一身


新潮的裝扮,他從前熟悉的那個全身散著奶香的弟弟,已經不復存在。


 


「坐下午的飛機回來的,回程時,順道去了朋友家。」


 


「你喝酒了?」雅君摸了摸祐民的發紅的耳根子,染成褐色的髮絲,輕搔著她的手指。


 


「喝了一點。」祐民聽著雅君的話,只是把頭愈壓愈低,像挨罵的孩子。


 


「成年人嘛,喝點小酒沒甚麼的。你累了吧?我去弄點什麼給你吃。你先去沖個澡吧!」雅君溫柔的說


道。也許是酒氣微醺,祐民的臉頰上,紅了一大片,直到頸椎。


 


「謝謝二姐姐。」祐民一轉身便跑開了,雅君目送著祐民的背影,心想著他真的那麼壞?怎麼看都不像


是會讓姐姐擔心的樣子。祐民轉身跑開的背影,和從前那個羞澀的男孩一樣,也許不是祐民變了,而


是,這才是祐民真正的樣子,她那親愛的小弟,永遠散著一股子奶香,紅著腮幫子的可愛小弟。


 


「雅君,妳等會兒有空說說他吧。」雅筠搖了搖頭嘆道:「他也算有點救,至少看見妳,還懂的羞


愧。」


 


「姐….」


 


「好了好了,妳別弄,我去幫祐民下麵,妳扶媽去息吧,時間不早了。」雅筠催促著,一個人進了廚


房。


 



「媽,不要擔心,我想辦法好好勸勸祐民,妳好好休息。」雅君替母親蓋上被子,就直接出了房門。


 


其實施太太根本毫無睡意,但是女兒要她睡,她也不能說不,她已經成了只是一個被尊敬的對象而已


了,她很清楚這一點,她要是出了房門去,只是礙事,一個人老了之後,很容易就會有這樣的猜測──是


不是老了,就沒有用處了?一想到自己也已經到了會這樣想的年紀,施太太也不禁感慨,她替身後已經


熟睡了的老伴拉了拉被子,她暗暗的想,不管哪個人先走,另一個人,恐怕也差不多了。現在的她,好


像也只是在靜靜的等待著死亡。


 



「祐民,我跟你說了很多次了,你考慮好了嗎?你要做什麼,只要不是壞事,家裡都支持你,你就是不


能什麼都不做。我看你也沒有心在讀研究所,你乾脆就……」雅筠不停的叨念著,但祐民卻只是低頭吃


他的麵,連頭也不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在聽雅筠說話。


 


「姐,先讓弟弟吃完,等等再說吧。」雅君看著大姐,心理也知道大姐的擔心,但是她也明白,越是這


種時後,越是不能唸祐民,這樣只會讓他更心煩,雅君現在幾乎是把祐民當成是她敎的小學生那樣對


待,也許她們姐妹倆,在心底深處,從來就不把弟弟當大人看,祐民永遠是他們那個稚嫩的小弟,只是


他現在的行事作風更加符合了姐妹倆印象中的弟弟。


 


「我去倒茶。」雅筠起身,大概也是知道了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了,才藉機離席,她現在把最後的希望都


放在妹妹身上,如果雅君都勸不了祐民,那恐怕施家是沒有人能夠勸得動他了,到時候,她要怎麼辦


呢?雅筠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祈禱弟弟還能聽得進妹妹的勸。



 


雅君好像是接下了某種重擔似的,她望著姐姐離去的背影,總覺得心裡有種壓力,沉甸甸的,有些鬱


悶。


 


「還要不要再吃一些?」雅君問道。


 


「不用了,謝謝二姐姐。」祐民放下筷子,他看著雅君,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雅君把碗筷都交給了雅筠,她看見雅筠雙手撐在洗碗槽邊上,她說:「姐,我說了,不一定有用,還得


要他肯聽才行,肯聽…..他也不一定肯做。」


 


「我知道……妳以為我不清楚我們弟弟的個性?好了,碗我來洗,妳去吧,祐民在等妳。」


 


雅君點了點頭,又回到餐桌上,她看見祐民在抽菸,一屢屢白煙向上升騰。


 


「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我記得,你以前不抽菸。」雅君坐了下來,拿著祐民的菸盒在手心把玩,那菸


和柏翔的,是同一個牌子。


 


「大四快畢業的時候,有人請我抽,之後就上癮了。二姐姐討厭煙味嗎?要不要我先捻熄了?」


 


「沒關係,妳姐夫也是抽同一個牌子的菸,我習慣了。」


 


雅君就這麼看著祐民在慘白的日光燈管下吞雲吐霧,男人抽菸好像都是同一個樣子,只有第一次抽菸的


人,那樣子實在滑稽,還不如不抽。她想著柏翔,想著,要是這種時候,他不知道會怎麼和祐民說。直


到祐民的菸,燒到了底部,雅君才開口道:「你也大了,說實在話,我也不想多說什麼。」雅君始終沒


有抬頭看著祐民,她在當老師時也是同一個樣子,她訓孩子時也不看孩子的臉,她就怕孩子水汪汪的大


眼直瞪著自己,會說不下去,她只是翻弄著祐民的菸盒,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讓她稍微感到安心,她


想了許久,方道:「你想要家裡人怎麼樣?大姊已經說了很多次,我再說,也只是老調重提,你聽了心


煩而已。媽已經沒有力氣再說,所以也就不說了,她這不是在放縱你,只是她真的累了,照顧爸,照顧


這個家,媽是怎樣辛苦的,你也是跟著看著長大的。一路下來,你的人生,說現實點,你的人生,有一


半是要為這個家的。」


 


「我就是不想這樣……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這樣說,好像我只是為了傳宗接代才被生下來似的。」


 


「現實就是這樣,你怨也沒用。小時候你不懂,現在大了,多少有點感覺到了吧?你是怎麼被寵著長大


的,大姊會從小處處為難你,也是要你不要被寵壞。我呢,我的個性你也知道,我不擅長那樣。」


 


祐民想了想,其實,他也是知道的,他一直是施家的寵兒,他也不想成天被人說閒話,初中時代起他就


老被說是被寵壞的孩子,姐姐中午給他送便當,還惹來同學嘲笑,姊姊成績優異,他就好像在無形之中


被施加了許多壓力,就因為是施家的長子,就要是個完人?他要是上下還有個哥哥或弟弟,都好推卸責


任,但偏偏施家就他這麼一個長子,所以從小他是對姊姊們又愛又恨,特別是對雅筠,那情感又更加複


雜了。


 


「那你們希望我怎麼做….找工作賺大錢?還是討老婆?總之就是要我回報家裡吧….」


 


「你那樣說好像我們是把你架在刀上逼你。」


 


「難道不是?你跟大姐根本不懂,我也有我的想法阿……老是跟我說家裡就靠我之類的話,為什麼偏偏


是我……」


 


「大姐她…應該也想問和你一樣的問題吧。大姐她一直都很希望自己是個男人,這你知道嗎?」


 


祐民搖了搖頭,他怎麼會知道呢?他從小就避著和雅筠說話,也許是被壓力壓得透不過氣了,他在雅筠


面前,只知道害怕,盡力的縮瑟著。他想著過往的種種,卻發現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有好好的跟雅筠說上


一句話過,因道:「沒有,我從沒聽大姐說過。」


 


雅君笑了笑,她看著長廊盡頭的廚房,姊姊也許還在那裡等著,她就忍不住把目光往那兒放,好像雅筠


就在那裡,背對著聽他們說話,她道:「大姊說過,要是她是男人,她就可以理所當然的撐起這個家,


我們倆就可以盡情的做自己喜歡的事,也不用愁家裡,可惜….可惜她偏偏是個女人,在這種社會裡,女


 


人持家怎麼樣都說不過去,更何況家裡還有男人。你知道嗎?這話,是大姊在初中畢業時說的,那種年


紀,怎麼成熟都還算是孩子,但她卻說了這種話。」


 


「那時候….我才五歲。」祐民說道。


 


「我當時也是….不夠理解姊姊,她一切都為家裡,我卻只曉得啃書本。」雅君看著祐民,又道:「其實


我那時是想晚點再結婚的,想著多幫家裡一點也好,畢竟爸爸那樣子,媽媽也顧不來,可是姐姐卻催著


我結婚,她還說我再不嫁,你姐夫就要拿聘金來擄人了!」雅君笑著,她想起了許多當時結婚的畫面。


她笑著笑著,突然發現祐民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好像在想著什麼,她問:「怎麼了?」


 


「大姐她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話……」祐民感到有些懊悔,大姊的苦,他從來就不知道,就只曉得自己


那微不足道的壓力。


 


「大姊她怎麼會說?她總是這樣,她這個人,都只會把苦都往肚裡吞,大姊把大半的青春都給了家裡,


我也沒看她怎麼痛快的玩過。」


 


「二姊姊….」


 


「該怎麼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去一趟廚房。」雅君起身,走向廚房前,她故意的說道:「奇怪


了,姊姊去倒茶也倒的太久了吧?」她想著祐民大概聽懂了話,所以也就不等祐民開口說什麼了,反


正,那些話肯定是要對雅筠說的吧!


 



 


「姐,我能說的都說了,剩下的就看他能不能想清楚了,他自己不給自己理由擔責任,我們再逼也沒有


用。」雅君對雅筠說道。


 


雅筠就這麼站著,她想不到該跟雅君說什麼,也只是輕聲道:「希望他真的能想清楚。」


 


「姐….我是覺得,你可以多跟祐民說說自己的事,他也大了,不是不懂,家裡人的辛苦,你不說,他是


不會知道的。」雅君牽起雅筠的手,她輕按著雅筠的肩膀,道:「姐,我和祐民都大了,家裡我們是可


以幫忙照顧的…..這些年來,真的很謝謝妳。妳…..也該好好為自己活一次了。」


 


大概是說中了雅筠的心裡話,雅筠無力的把頭靠在妹妹肩上,雅君的頸間,傳來一股肥皂香,那是雅筠


身上的味道,是一種安穩的撐起施家將近二十年的清香。


 


「我真慶幸有妳這個妹妹……」雅君感覺頸肩上顫抖的重量,原來姊姊就是擔著這樣的重量走到今天


的,這引來雅君一陣鼻酸,她幾乎快說不出話來,只有沉默著,輕輕的拍著姊姊微顫的背,那背也終究


是個女人的背,一個需要人疼愛的女人的背,她一直以來,都把這原本薄弱的背影,誤認為絕對的依


靠。


 


                                       (待續…)


 


隨記:


 


人只要繼續活著,就會有數不清,斬不斷的羈絆,人與人相識相愛,相互牽連,從沒有清楚明白的一


天,人際關係總是複雜的,雅君已是個三十五歲的成年人,有丈夫,有手足,有娘家夫家,各式各樣的


羈絆,時而沉重時而甜蜜,人的情感因羈絆而豐富,所以我開始從雅君和柏翔這兩個角色去做延伸,可


是真要牽扯起來,關係會太過複雜,所以我挑了「家庭」這樣的羈絆來寫,寫到施家這段,我就不免想


到,也許自己未來也會有這樣的苦悶,雖然小說畢竟是小說,總是虛構的較多,也有大半都不是我自己


的經驗,不過站在一個「人」的立場來去思考「活著」,並在文字中建構出最逼近真實的世界,是件相


當有趣的事情,這是不同於寫奇幻小說的樂趣所在。不過,大概是因為自己閱歷不深,歲數不到的關


係,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描寫三十五歲人的視野,可能就我寫來,這些人都太幼稚了一些吧!


 


第四章到目前為止,解開了柏翔朝思暮想的,關於「那個人」的記憶,有幾個朋友都表示比起雅君,她


們更為期待的是這位「神秘的學姊」,希望她沒讓大家失望,我想塑造出一個夢幻般的女人,然而她卻


又必須是真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我印象中,溫柔婉約的女人,總是留著一頭長髮的關係,所以在我


腦海裡,她這般神秘的女人,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長髮的氣質女子。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在這作品當


中,我並沒有刻意去描寫人物的形貌,所以我常想,不知道這些角色在讀者眼裡看來,究竟是甚麼樣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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