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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三)


 


這天晚上,我從被窩裡昏沉沉的醒來,大概是沒有午睡習慣的關係,這麼一睡,還以為已經到了第二天


的晚上,看到手機顯示的日期之後,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睡糊塗了。我睡了將近六個小時,連晚餐都沒有


吃,但我卻不餓,甚至該說我沒有任何食慾,只簡單的喝了杯牛奶便草草了事,要是雅君看到我這樣,


她肯定會把我說一頓,但是現在她並不在這裡。


 


我看著電腦桌上的履歷表,才想起要打給雅君的事,拿起話筒前,電話就響了,是雅君打來的。


 


『喂,你在家裡一個人可以嗎?』雅君照例這樣問我,每年這種時候,她都這樣問。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會照顧自己,妳不用擔心。』


 


『你就是這樣才叫人擔心,我一不在,你就不會好好吃飯,連家裡都弄得一團亂。』


 


我想反駁,但是卻又說不出口,畢竟雅君說的缺點之中,就有一項是我才剛犯下的,我只好試著轉移話


題,問岳父岳母怎麼樣了,她也只是淡淡說著,父母日漸衰老的情形,還有她弟弟把家裡搞得不得安


寧,講的幾乎都不是太好的事情,但她的口氣裡卻沒有太多悲傷的情緒。


 


我們隨便聊了幾分鐘後,她姊姊忽然接過電話,老實說,我對雅君的姊姊並沒有太大印象,她的聲音在


我聽來非常陌生。


 


『柏翔阿,你怎麼沒和雅君一起回來?』我猜她大概是要質問我身為丈夫怎麼連陪妻子回娘家都不肯,


但她始終沒有問出來,只是簡單和我問候幾句,就又把話筒交還雅君,我不太懂她這樣做的心思,但我


知道大概也有一點陰謀的成分在,只是我猜不透,女人的心思,男人總是不懂的。我向雅君說了沈妤珍


介紹工作給我的事,她沒有太大的反彈,只是為我在前一個公司學的技術感到惋惜,因為那又成了我用


不著的技藝之一。


 


『你不要太勉強自己,你不喜歡那工作的話也沒關係,不要因為顧慮我才工作。別人要怎麼說,都隨他


去。』雅君的那句「隨他去」說的特別小聲,大概也是不想讓家裡人聽見吧!


 


我的不爭氣,想必已經在雅君家的親戚之間傳開了,也或許,我讓雅君困窘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


 


『我沒有勉強,這是我該做的。』我說。


 


『真的?』


 


『真的,是真的。我沒騙妳。』我堅定的說道,我知道我必須要有肩膀能承擔


一些事情,至少要讓雅君感到安心,我不希望雅君後悔嫁給我,儘管我全然不知我是否是真心想娶雅


君,但至少,我有我該負的責任。這並非是我愛不愛她的關係,而是在婚姻中,不置可否的是,男人往


往得要有一些擔當去承受一些事情。


 


『那你好好做,我想,你夠認真的話,升官應該很快。』雅君笑著說道,讓我想起我曾在工作兩年內就


升了經理,當時在公司裡還被說成是奇蹟,其實那也不過是老闆恰巧看我順眼罷了。


 


『大話先別說太早,不過,我會盡量努力的。』


 


接下來說的事情,老實說我有點迷迷糊糊,大概又是一些雅君她弟弟是如何叛逆,而雅君也詢問我的意


見,問我身為一個男人這時會怎麼做,我不記得我回了甚麼話,只覺得眼前又開始天旋地轉,一陣暈


眩,掛了電話後,我又躺了下來。


 


半夜時,額角微微滲出了汗水,我摸摸額頭,有些微熱,我忍下想喝水的衝動,又昏昏沉沉的睡去。夢


境裡,我的依戀追了上來。


 


※ ※  ※


所有一切,如果都歸咎於年輕的天真,那麼,青春可能不會這麼令人後悔,人是一種極需某種信仰才得


以生存的生物,如果有了可以怪罪的對象,相對的,也就會合理化自己的一切不合理。


 


那年,我初三,面對大考,我也只得一個人捧一疊書,默默在圖書館讀著,全然不知這樣做的意義為


何,只是,我很明白,如果我不這樣做,我等於是在社會中逆流而上,而我只想安分守己的當個小市


民,叛逆不是我的作風,再說,「拒絕聯考的小子」的時代也已經結束了。


 


準備大考的日子裡,每一天,都像世界末日。操場上揮灑的青春汗水,一但換成了考場,恐怕是淚水取


代了汗水。這段時期,每個人都像著了魔似的,陰晴不定的情緒,時而放晴,時而天打雷劈,有人淨是


哭,也有人淨是笑,更有的人,簡直是哭笑不得。操場上打球的人影也稀疏了起來,三三兩兩的都跑到


樹蔭下讀書去了,籃球在操場上滾阿滾的,卻沒有人去檢起它來,這場景看了不禁令人感到寂寞。


 


「不打球啊?」我額前的髮絲還滴著水,全身散著熱氣,卻不知為什麼,我竟一點都感覺不到疲累,大


概是年輕氣盛的關係。


 


「不了,下節課還要考試呢。我要多複習幾次,唉……我要是再考差,我爸真的會把我逐出家門了。」


 


「逐出家門倒還好,我還怕我媽把我大卸八塊呢!」


 


「算了算了,不打就不打。」我很識趣的走開,看著那些人在陽光下苦讀的身影,我覺得有些悲哀,手


上的籃球拿在手上,竟然會讓我有那麼一點罪惡感。


 


咻!


 


籃球順著網子滑落,我連僅剩的一點罪惡感都不復存在。整個操場像是被我包下似的,我享受著這片刻


的奢侈。


 


「糟…」球碰了框,往外彈的老遠,咚咚咚地,向前滾著。


 


「對不起。」我連忙彎下腰來撿球,又問道:「有沒有打到妳?」


 


學姊向我搖搖頭,沒說話,又低著頭看書。我們學校小,高中部和初中部的學生,若是仔細注意過,大


概不用幾天就能記得長相,但我卻記不得這位學姊。


 


「對不起。」我又道歉了一次,拿著球又悠悠走回球場,學姊還是低頭看她的書,她坐在樹下的石椅


上,長長的頭髮,蓋住了臉,她縮著肩膀,讓整個瘦小的身形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當微風輕輕撩起她


的髮絲,她才伸手把頭髮塞進耳後。這麼漂亮的學姊,為什麼我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呢?看她身上的制服


學號,是高二阿,為甚麼高二的學姊會在操場上呢?這個時間,是高二的模擬考阿!我不清楚我究竟看


了學姐有多久,儘管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她,卻在我躊躇不前的時候,下課鐘響了。


 


「同學們!把球放好,集合!」


 


我聽見體育老師大喊,回到班上集合時,學姊還是在那棵樹下,看她的書。除了翻書的動作之外,學姊


幾乎沒有動過,像座雕像,在風中佇立著,她周圍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否和我處於同一


個時代。她和我們不一樣,和俗世裡的人都不一樣。


 


那天之後,我一直想起學姐在樹下看書的樣子,我沒辦法忘記。她笑起來是什麼樣子?說話的聲音是什


麼樣子?為什麼那個時間點,她會在那裡呢?時間越久,我越是好奇,但在那次之後,我就不曾看過學


姐,下一次看到她,竟是在學期末的校刊上。校刊上的學姊,不是因為寫了文章被登在上頭,而是因為


她進了「名人榜」。


 


學姐似乎有個畫家爸爸,上個月開了個人畫展,學姊的畫有一幅也放在那個展覽裡,結果,十七歲的學


姊,成了那個畫展的注目焦點,明明展場裡放了許多她父親的畫,但卻不敵學姊的畫給眾人帶來的震


撼,學姊因此受到了畫壇的注目。但是,使她進校刊名人榜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她受到了國


外某間藝術大學的邀約,對台灣的高中生來說,這是再幸運不過的事,但入學條件是,必須保證上他們


的學校,不得在台讀書,甚至希望學姊立刻到他們的學校去,進行跳級測驗。這是多麼幸運的事!但學


姐卻說希望大學能等她高中畢業,這怎麼能等呢?天大的好機會怎麼能等?我看著校刊對一個我根本不


認識的人生悶氣,這是很奇怪的事,我從來就不曾這樣。我翻到下一頁,這件事卻沒了下文,換成了其


他的學長的英勇事蹟。


 


「好了啦!你要看多久?校刊還我啦!你不買,一直搶別人的看!」


 


「我看完了,謝謝。」我把搶來的校刊又還了回去,不買校刊的原因有很多,其一是,我對看文章沒有


興趣,其二是,校刊太貴也太重,畢竟是國高中部的校刊合在一起發行,投稿的文章數量自然是多的不


勝枚舉,對沒有興趣的我來說,是買了沒好處,還愧對父母給我零用錢。


 


「你這個人真的很……」天祥恨恨的推了我一把,他高大魁武的身軀,連高中部的學長都自嘆不如,但


偏偏他卻喜歡像女孩子似的小家子氣的東西,撇開這些不說,他一臉粗獷,動作又大喇喇的,卻能在女


孩之間來去自如,跟我完全不一樣,對女孩子,我光聽她們說話,就想逃跑了。


 


「怎樣啦?」我沒好氣的回道,一聽見課鐘打了,就想拿了書包就走。


 


「喂,陳柏翔,你不打球喔?」天祥問道。


 


「老子今天不爽打!」天知道我怎麼了,我這輩子從沒說過這麼難聽的話,無辜的天祥像被我兇著玩似


的,我聽見他叫住我了,但我還是掉頭就走,這無端的怒火究竟是從何而來?


 


遠遠的,我只聽見天祥他在後頭大喊:「你吃炸藥喔?發甚麼脾氣啊?」


 


我拚命告誡自己,不能被情緒左右,尤其是被這樣莫名的怒火。畢竟,大考將近,考試是不會等我發完


脾氣再舉行的。我捧著書,進了圖書館的自修室,和我想的一樣,裡面沒有太多人。


 


翻開書本,內頁幾乎被我翻爛,能寫字的地方都寫滿了,讀了好幾次,都靜不下心,我一直掛心著學


姐,為什麼不答應跳級測驗呢?待在這所學校能有什麼作為?只是徒浪費一年的光陰罷了。學姐和我不


一樣,和我這平凡到極點的人不一樣。學姊為什麼能靜下心來呢?那個時候,在操場上的學姊,為什麼


可以這麼平靜?


 


桌前突然出現了一張白紙,我抬頭一望,是那個學姐。


 


「妳……」


 


學姐要我不要出聲,她指了指桌上的字條,然後就走到外頭去了。


 


到外面來,有東西給你


 


好漂亮的字,我當時心想著。


 


※ ※  ※


 


那天回家後,我一直想起學姐說話的聲音,比我想像的低沉許多,但是,卻是那種聽了會令人安心的聲


音。


 


「你上次打球時掉了。」她說道。


 


「恩….謝謝,那個,我有在校刊上看到妳,很厲害,恭喜妳。」我說。


 


「謝謝。」她說。


 


「恩……謝謝妳拿來還我。」我低下頭來,還是沒能問出那句:妳有這麼好的才能,為什麼要多浪費一


年在臺灣?


 


「不客氣,那……掰掰。」


 


「掰掰。」


 


我仔細算過,學姐只說了三句話,最長的一句不超過十個字,而我,幾乎是呆立著。我像個木頭似的呆


立著,樣子愚蠢到了極點。


 


學姐妳和我不一樣,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很想這麼對學姐說,但我對學姐一無所知,我又算她的甚麼


人?我哪有資格這樣說?而且,想這麼勸她的,肯定不只我一個,也許寒假裡她會改變心意。


 


我輕輕握著學姐拿給我的吊飾,其實,我知道那天一定是掉在操場了,但那也不是太重要的東西,丟了


也無所謂的,我這麼不看重的東西,學姐卻幫我保留了這麼久,她大可送到失物招領中心的,為什麼偏


要今天碰巧看到我才還我呢?


 


我一翻身,拿起床邊的字條,忍不住拿起來又看了一次,那是學姐的字,漂亮得像是印刷廠印出來的,


又方又正,乾淨俐落,她寫起書法一定很好看。


 


「對了……」我生平第一次有這種念頭。


 


我把零用錢全拿了出來,算了算,雖然不多,但是買本校刊還勉強夠用。


 


明天……去買本校刊吧!也許裡頭有學姐的文章,那天被天祥催著,只顧看報導,忘了看學姐的名字,


今天又沒頭沒腦的發了脾氣,他一定不會再借我校刊了。我心裡這麼想著,漸漸睡著了。


 


※ ※  ※


 


校刊裡除了那篇名人榜報導外,還刊有兩幅學姐的作品,一幅是去年美展的畫,另一幅是今年校內比賽


的書法作品,和我想的一樣,學姐寫起書法來很好看。從校刊裡,我只知道學姐叫沈妤希,是美術班的


學生,其他的,我還是一無所知。


 


我常看見學姐,她總是在我打球的時候,坐在遠遠的另一頭,還是那棵老榕樹下,還是一樣的靜靜翻著


書,偶爾又拿起筆在上頭寫些什麼。她的身邊,總是沒有人。


 


時光流轉,我的生活,被一張張的考試卷填滿,我沒有時間和餘力再去打球,我沒有辦法再看到學姐坐


在樹下看書的樣子,就算是體育課,我也不得不捧著書來回踱步,背我的數學公式、古文詩詞,在這所


以升學為主要目的的私立完全中學裡,考上名校是唯一的目標,我呢,我沒有那麼遠大的志向,我只是


想做好我應當做的事,父母辛苦出錢,要我努力考上好學校,我也就順著他們的意了,我沒有欲望,沒


有企圖,只是甘於隱藏在群體中。真有什麼期待或想法,大概也就只有一個勉強算得上是欲望的想法,


我想和那個學姐說說話,我總覺得,自己和她應該很聊的來,我對這件事的直覺,強烈到讓我覺得有點


可怕。


 


柏翔,你要好好考,我相信你可以的。


 


柏翔,第一志願喔,不要忘了,你不是做不到,你有那個實力。


 


陳柏翔,學校榜單就靠你衝了,加油啊!我對你期望很高。


 


陳柏翔……陳柏翔……


 


我一再的被迫承受所有人的鼓勵,但是,那些鼓勵就像針似的,無情的往我心裡扎,面帶笑容的一再往


我心裡刺,直到刺到滲出血來。


 


「恩,我知道,我會加油。」


 


最可悲的是,我只能這麼回答,連嘴角都承受著撕裂般的痛楚,往上提,還要刻意忽略流出的血,那透


明的血色,只有我看得見。


 


考試的前一晚,我又想到學姐,想到她在風中看書的樣子,我忍不住痛哭,我覺得那透明的血又開始流


下來了,只是我無力去擦拭,我突然覺得好累。


 


※ ※  ※


 


考試結束了,整整三年,我就是為了等待這個時刻嗎?這種我好像突然失了目標似的恐慌,連走起路都


讓人覺得腳步輕飄飄的,整個人都沒了重量,像洩了氣的皮球,那些從前為了讀書而拒絕和我打球的


人,現在都笑著,叫著,不管結果如何,他們的喜悅都顯而易見。


 


我無力的坐在考場中,手裡還拿著作答用的原子筆,我答應了所有對我有期待的人們,我要考六百五十


分以上,我要上第一志願,我要讓所有敎過我的老師覺得,他們並沒有白敎我,可是我現在一點把握也


沒有,我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方才試卷一發下來時,我的手是如何顫抖的。那種從幽深陰暗處攀升而


來的孤獨恐懼,把我拉入黑暗中,我的胃一陣絞痛,突然間,我完全的被淹沒在黑暗裡。


 


「柏翔,你好點沒?」


 


我睜開眼睛,是老師。


 


「我..怎麼了?我在哪裡?」我迷迷糊糊的問道,腦袋一陣暈眩。


 


「你在醫院裡,你剛才暈倒了。考完試後,所有的學生都離開考場了,就剩你一個還留在座位上,我有


叫過你阿,不過,你站起來後,馬上就喊著肚子痛,還暈倒了,全身冒冷汗,你把我都嚇傻了,害我好


擔心。」


 


「老師,對不起讓您擔心了。」我低頭向老師謝罪,老師只是搖搖頭,要我把臉抬起來對她。我看著老


師ㄧ臉疲倦的樣子,她一定被我嚇壞了,她還是個剛從師大畢業的老師,遇上我這種麻煩人物,也真夠


辛苦她的,我不好意思的說:「那,醫生有說甚麼嗎?我可以回家了嗎?」


 


「醫生說你太緊張了,你那些症狀都是心因性的,休息一下,緩和情緒後就沒事了。考試一定把你嚇壞


了,你很緊張對不對?可是你還這麼堅強的撐到最後,你很勇敢喔!」老師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她起身


對我說:「我去倒杯水給你。你父母應該快來了。」


 


我抓著被單的一角,看著老師為我倒水的身影,我覺得自己好沒用。爸媽他們會說什麼呢?他們倆都是


高中老師,都是很優秀的人,但我這個兒子,居然這麼沒用,區區的考試竟然會把我嚇到暈倒,我無法


想像他們看到我後會說什麼。


 


那些如針刺般的鼓勵和笑顏,又刺著我好不容易結了痂的傷口。


 


「考完了就好,沒事了。」老師說著。她遞給我的水杯,瓷器傳來溫暖的觸感,令我的眼眶濕潤了起


來。


 


※ ※  ※


 


我沒有考六百五十分以上,我落榜了,我不是第一志願。我不記得我最後考了多少分,只記得,最後我


選擇從原來就讀的初中部,以榜首之姿,直升高中部。


 


盛夏裡,所有的考生都欣喜若狂的在艷陽下奔跑,玩耍,但我卻一點興致都沒有,我敢肯定自己已經從


落榜的失望中振作,畢竟那是我為了父母而許下的願,那是他們的,不是我的,只是我去替他們完成,


而最後以失敗告終而已。我只是想替父母完成他們要我做的事,就這麼簡單,只是我失敗了,但所有人


卻都對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幾個親戚見了我後,都叫我不要難過,但是……我難過什麼呢?為什麼所有


人都把我當成受害者似的同情?


 


「煩──死人了!」我大喊著,把手中的籃球奮力向籃框丟去。


 


當然,球是不可能進的,連框邊都沒碰上,直直落了下來,球落地的聲音,就像我的心跳聲,沉沉的,


重重的。


 


我看著球向前滾,把地上的沙子也連帶著一起向前滾,滾到操場的另一端,那棵,總是有學姐坐在下方


的大榕樹下。那棵樹下,沒有任何一個人。


 


也許我是抱著些許期待才來打球的也說不定。我坐了下來,廣大的操場裡,只有我一個人,日正當中的


這個時候,其他人應該都在家裡吹電風扇吧!靜了下來之後,才發現一個人打球,看起來竟有那麼一點


悲哀,好像我人緣不好,沒朋友似的。我那顆廉價的籃球,孤獨的坐落在榕樹根邊,就像我現在倚靠在


籃球架下一樣,夏日的熱風輕輕吹送,完全達不到涼快的效果,身上的汗水好像黏自己黏的更緊密了,


明明是黏膩得近乎噁心的感覺,但我卻緊抓著這感覺,在籃框下,突然起了睡意。


 


迷濛的意識裡,我好像聽見了有甚麼東西正沙沙作響,微熱的呼吸淡淡的在我的臉頰上散開,我輕輕掙


開眼。


 


「學….學姊!」我駭的從瞌睡中驚醒,學姊被我的動作嚇到,也跟著跳起身來。


 


「啊….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驚慌失措的大喊,和我之前對她的印象完全不一樣,原來學姐


也能這樣大聲的說話。


 


「為什麼….為什麼學姐你會在這裡?」


 


「因為……」學姊小聲的說道,我瞥見她腳邊的素描本,原來睡夢中那沙沙作響,是碳筆畫在紙上的聲


音。學姊看著我的臉,一臉尷尬的樣子,她說道:「因為我想找個人讓我畫素描,最好是不認識的人,


這樣畫起來可以省去不少尷尬,我以為這時間多少會有一些學生在學校裡的,結果,只看到你,而你剛


好在睡覺,睡著的人,因為我沒有畫過,所以忍不注就坐在你旁邊畫了,阿….這個,沒經過你同意就這


樣,對不起!」


 


學姐慌慌張張的一個人說了好多話,我想站起身來跟她說「沒關係」之類的話,但站起來沒多久,又被


腳邊的籃球絆倒。


 


「你…沒事吧?有受傷嗎?」學姊馬上蹲下身來,她又不好意思的說:「我想那顆籃球應該是你的,所


以就幫你拿過來了,還是說那不是你的?」


 


「那籃球是我的沒錯。」我拍了拍褲管,學姊把手伸向我,我說:「我沒事,我自己來。」


 


那一天,大概是我整個暑假裡最快樂的時光,我從來就沒有想到,我居然就因為這樣,和學姊認識了,


整個暑假裡,我接受了學姊的要求,讓她畫素描,她說,她想畫一連串的運動中的人的動作,所以,每


一天,我幾乎都來學校打球,有時候會遇見學姊,她就坐在籃框下,看著我打球的樣子,一邊畫素描。


有時候,打完球後,我們會一起坐在樹蔭下聊天,天南地北的聊,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學姊在樹下看的


書,是畫冊,也知道她是美術班的特別生,她無法和其他人群體創作,她的作畫環境必須要是一個人,


才能有好作品,所以,她總是一個人。更令人驚訝的是,她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她知道我是初中部紅


榜上的常客,我第一次覺得,原來上紅榜是這麼令人開心的事。學姊不全然是靜態的人,她的確是相當


文靜的女孩,但是,她也會生氣,也會大叫,她只是比一般女孩還要安靜的多,但是我和學姐在一起


時,卻沒有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時的不自在,在學姐身邊,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好像所有事情都是習


以為常的事。


 


學姐大我兩歲,但是,我卻覺得,這兩年的差距,根本不算什麼,我和學姐好像沒有任何距離,我一直


想要問她,為什麼留在台灣呢?不過,到現在,那好像也不是太重要的事了,如果學姊真的去留學了,


那我也許沒有機會和她熟識,沒辦法整個暑假裡,都對校園的籃球場和榕樹下有所期待。


 


「妤希學姊,我……今年會是高中部的新生,開學過後,我還能去找妳嗎?」


 


「等你開學後,大概會忘了我吧?到時候你就會有新朋友了,而且,你這個榜首應該會引來不少人注目


喔。」


 


「我才不會忘了妳,我會去找妳的。」


 


「好阿,那時候,畫也差不多要完成了,高中部的藝廊會在開學時展出我的作品,到時候你可要來


看。」


 


「我一定去。」我的承諾,頭一次在我耳裡聽來,是那麼的鏗鏘有力。


 


※ ※  ※


 


於是我開始尋找,在夢裡,現實裡,學姊的身影突然消失了,我陷入莫名的恐慌。


我連排解這樣的恐慌都沒有辦法,我第一次害怕有人會從我的生命裡消失,學姐到底怎麼了?


 


「那個….不好意思,沈妤希學姊今天還是沒有來上學嗎?」


 


「恩,對阿。那個,學弟阿,你到底是有什麼事要找妤希啊?我們可以幫你轉達,不然,你天天都跑來


高三教室,這樣……不太好。」


 


「沒有,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對不起,我…我先走了。」我飛快的跑開,開學後,整整兩星期,我都


找不到學姐,我甚至找她找到高三美術班的學長姐都認識我了,她就是不出現。


 


學姊…..你去哪了呢?我心想著,一個人獨自走在操場上,日光輕灑在跑道上,像被曬傷似的,跑道看起


來比平時更紅了。學姊根本就說錯了,我並沒有忘記她,即使生活再忙碌,我都忘不了學姊,我反而更


想念他了,想念在樹下和她一起聊天的時光,想念她坐在籃框下,看我打球的樣子,只有在學姊身邊的


時光,我才能感受到時光正在流動,還沒有遇見過學姊的日子裡,我簡直像個死人,像死了似的,即使


活著,也不覺得我正在活著,感受不到時光的流轉,所有的一切都是為別人,我好像從沒有為自己活


過。


 


我想見學姊,哪怕她不跟我說話,只要讓我見上一面都好。大考失利後,爸媽對我冷淡了,我的表現,


不足以令他們驕傲,我像被孤立在世界的中心,一個沒有任何人能到達的地方,令人恐懼的是,我竟享


受著這樣的孤寂,是學姊讓我理解到,那份孤寂深沉的痛苦,否則,我到現在,可能都對此毫無感覺。


 


「這裡,要注意喔!聯考會考的!你們這些新生,要從高一開始努力,你們知道嗎?大學的門有多窄,


每年多少人都跪在那窄門前痛哭!」


 


我看著台上的數學老師,極盡的用任何的言語恫赫我們,又是利誘又是恐嚇的,這所學校,無所不用其


極的,就是要學生們奮發向上。我卻沒有幹勁,我望向窗外,突然,她出現了。


 


學姊漫步走過走廊,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一整天,我都在尋找學姊的身影,我曾在走廊上,遠遠的,看過她幾次,但是,我卻又突然不敢上前


去了,這種心理,我自己都不懂。我只是遠遠看著,看著學姊的身影,她偶爾會和同學們走在一起,輕


笑著。大多數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人。


 


幾天以後,校內美展開始了,學姊沒有一次出現在展覽場,我依約定去看了展覽,一長串的畫,就像學


姊說的,是連續的動作,整個畫面被顏料塞滿,畫面裡的主角都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幅畫作裡,有著各


式各樣的人物,延續著的畫面,有著統一性的故事,大紅,大紫,一片的白與黑,學姊的用色大膽,畫


面是慷慨激昂的,和我所認識的學姊,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原來學姊的內心,有著這樣的激情。


那畫裡的熱度,好像要把整個美術展演廳燒起來似的,烈火中,只有那幅畫散著光彩,其他的畫都被烈


焰給吞沒了。


 


一走出展演廳,臨著操場邊的樹下,學姊坐在那裡。夕陽斜照,把她的影子拉的長長的,暗色的天空,


被潑灑下一大片的橘紅,像被弄髒的畫布,學姊一個人孤立著的身影,讓我覺得與她的距離好遠,她平


靜的外表下,到底潛藏著怎樣的驚滔駭浪,在學姊眼中的世界,是不是都跟她畫裡的一樣,散著艷麗而


繽紛的色彩?我悄悄走到學姊身邊,她的臉上,有著淚痕。


 


「妤希學姊?你怎麼了?」我輕聲問道,她猛然抬起頭,眼眶裡已經沒有淚了,但是看的出來她很疲


倦,是已經欲哭無淚那樣的疲乏。


 


「你看過畫展了?」學姊笑著問我,巧妙的避開了我的問題,她苦笑著,是承受著巨大痛苦的強顏歡


笑。


 


我點點頭,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我以為她會再多說些什麼,但是她沒有。我們彼此都沉默著,直到天色


暗了下來,那看來十分淒涼的橘紅隱退到黑夜裡。


 


「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淡淡的說著。今晚是個繁星拱月的夜晚,我看著星空,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但是還是能聽見她低頭啜泣的聲音。


 


                                (待續…)



※  ※  ※


隨記:


 


這次寫到關於考試的部份,在那個年代,聯考可能是我們這一輩人的更上一代的長輩們的共同記憶,我


雖經歷過基測,但同樣是升學考試,到底和聯考是不同的,只是,在寫到關於考試壓力的部份,當然,


我們這一代人的壓力已經比上一世代輕得多,但,我想也不至於在應考時的心情會差別到多大地步,所


以我照實寫了,寫的是關於自己當時應考的心情,只是我並非像文中的柏翔,是那樣好的,頂尖的學


生。升學的壓力是在所難免,只是如何將之抒發是作為學生都該去好好學習的課題,的確,我不得不


說,升學考試讓當時的我受到極大的痛苦,但是跨過之後的萬里晴空,卻讓人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即


使那樣的恍惚,那樣的呆滯放鬆是在我竭力舒散了一切心情之後才有的。由於是自己實際的經驗,所以


在句句真言之下,寫起來特別有感觸,柏翔應考的那一段,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不得不再提到一點,雖不是太重要的事情。是有關於「幣值」,柏翔初中時的幣值肯定與現代不相同,


原本打算寫著他掏出錢,有多少元,於是下定決心去買本校刊,不過又擔心自己不懂幣值,只好作罷。


今與昔,百元的鈔票可能有著不同的用途吧,當初設定那一本校刊是兩百元,但我想到的是,現在的兩


百元,在以前想必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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