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晚春
藝傳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多虧最後幾天拿到的那份合約，我們合作愉快，當然楊老闆就整天都笑得合
不攏嘴，夏威夷之旅回來後，所有的事情依然沒有改變，我們的生活依舊，日子平淡得像靜止的湖水，
沒有一絲漣漪甚至是水花。不會改變的事情，不會止息前進的時間，時光還是毫不留情在我們的臉上刻
下皺紋，細沙一點一點把我們年老的樣子堆了出來，樣子隨時間流逝而清晰。光是活著就已經精疲力
竭，連如何思考都覺得疲累，每天每天，日復一日的生活，周而復始的無限循環著，而我們卻不感覺無
聊，像這樣幾乎被囚禁的生活，近乎悲哀的生存方式，在我們的無力之下，都能夠變得樂在其中了。
「陳柏翔，幫我拿給楊老闆。中午不要自己出去吃，我幫大家叫了外送。」
「喔，好。」我接過Judith的文件，沒說甚麼，只是去找了老闆。學姊的身影依然是我忘不掉的依戀，
但是那不是現在的Judith，『她們』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了，其實她們本來就是兩種樣子吧！只是我時
常為了自己的任性而將兩者混淆。不可能發生在我和學姐身上的事情，當然也不可能生在Judith和我身
上，我們對彼此的感情，可能純粹的連愛情都算不上。
「老闆，文件……沒問題我先回去工作了。」不管我來過多少次，這樣異常狹窄的辦公室，仍然會使我
緊張，楊老闆的身上，總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在。
楊老闆低著頭，突然一個手掌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他吼道：「陳柏翔！你快去追沈妤希！」
「什麼？」我一時反應不及，完全不懂老闆的意思。
「那個女人……打算一走了之！快去把她追回來，那女人腳程不快，去追應該追得上！」
「什麼一走了之？」我還在原地發楞，楊老闆咬牙切齒的瞪著我看。
「少廢話，叫你去就快去！」楊老闆厲聲一吼，我全身顫慄，駭得加緊腳步追了上去。
我喘著氣，連好好說話都沒辦法，但還是在大門出口處追上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大喊著：「Judith！
妳、妳給了楊老闆什麼阿！」
她回過頭來，對我一笑，她戲謔道：「我還以為你會偷看呢！那是我的辭呈，楊老闆沒跟你說啊？」
「辭呈？妳要辭職了也不先說一聲！妳要去哪裡？現在工作不好找，妳學的又是美術……」
「學美術有什麼不好？我的能耐可比你好上太多了。」她笑著道：「你覺得以我的作風接下來我會做什
麼？每天這樣朝九晚五，打卡上班不是我的作風。」
「我怎麼會知道？我從來就不知道妳在想什麼。」我答道，看著她的臉，一想到也許再也不會見到她，
竟有一絲寂寞的感覺。
「你想得通我的想法就奇怪了。」她走近我，看著我的臉好一陣子，我不禁別過頭去，看向一旁，說
道：「你要走我也管不著，可是老闆似乎很生氣，說你一走了之。」
「我可是把工作都做完了才遞辭呈的，連中午都請大家吃便當了。」
「老闆可不吃妳那一套。」
「他會的，他也是清楚我的個性才聘我的，呵呵，不過，算了，反正過幾天你們都會明白我的打算的！
到時候你們感謝我都來不及。」她還是一如往昔，喜愛捉弄人的個性從來沒有變過，我總是被她戲弄
著，卻樂此不疲，如果真要研究出個原因來，只能說是這份情感讓我願意這樣為她，可是再超過是不行
的。
「對了，你老婆和孩子……最近還好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恩，還好，還不錯。」我回答道。其實那天之後，雅君就沒有再問我同樣的問題──
愛不愛她？她每天都為了孩子的事忙得團團轉，有時我很慶幸，慶幸她忘了這個我還沒有回答她的問
題，不管雅君希望我的回答是甚麼，我都沒有把握我能說出她想要的答案。
「這樣就好……恩，這樣……很好。」她直直的望著我的瞳孔，看了半晌又嘆息道：「我真是個壞女人
啊！忘不了的，還這麼貪求。」
「妳……」我打算好好說上她一頓的時候，她卻墊起腳尖，雙手環繞在我的脖子上，身體的重量全靠了
上來，我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雙手想扶著她的腰，卻沒能夠這麼做，我只是被她抱著，聽她在我耳邊
耳語道：「謝謝你，柏翔。」她鬆開手，一瞬間，只有一瞬間而已，學姊的影子又出現在她的眼眸裡。
「學……」我忍不住喊出聲，卻覺得不該這樣叫她而低下頭。
「你這個性也該改一改了，你現在可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不是嗎？堅強一點！」她拍了拍我的頭，就像是
對後生晚輩的叮嚀。
乾渴的喉嚨裡，像燒起來似的發疼著，我忍著疼，儘管知道聲音不甚完全，但我相信她一定能夠聽懂我
的話，我抬起頭來，正視著她的雙眼道：「應該要說謝謝的人是我……」想說的話，明明比這句話要來
得更多，我卻好像找不到話似的，笨拙的只能夠說出這麼一句。
「我們……彼此加油吧！」這話，不知道是她說還是我說的，已經記不清楚了，如果是她說的，我之所
以會糊塗了，大概也是因為那也是我想說的話吧！這句話，比任何的承諾或是別離的話，都還要來得有
真實性。
我們相視一笑，好像所有一切都都有了一個完整、快心的結束，然而這結束終究只是象徵性的，我們的
人生還長著，要有個結束是不容易的。這只是短暫的別離，儘管往後的日子裡，我們的世界裡都沒有了
彼此。
回辦公室時，鄰座的桌子上已經淨空，辦公室裡除了大偉之外，沒有人感到難過，總是一個人行事的
她，這樣一聲不響的離開，是再像她不過的作風，不管有沒有人認同，只照自己的方式活著。她是個有
自信的女人，從來就不會讓任何事束縛住自己，她的自由，她的理想，沒有任何人插話的餘地，如果真
要人說點甚麼，她聽得下的恐怕只有祝福的話語，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 ※ ※
Judith離開藝傳後已經一個多月，楊老闆的臉又垮了下來，她的離開，的確是帶給了藝傳很大的影響，
儘管老闆多次打電話請求，據大偉所言，楊老闆不管說甚麼，都被沈妤希打著迷糊仗混了過去。我的鄰
座一直是空著的，楊老闆或許還抱著她會回來上班的希望。
週五的傍晚有一種悠閒的氣氛，晚霞自天邊潑灑下來，白雲染成一大片橘紅，大片車陣中，我們的車裡
是再平凡不過的家庭。我忍著頸後衣領被從靠墊隙縫拉扯的不適感，原想放任他玩，但還是受不了，不
耐煩的說了句：「小凱，不要一直拉我的衣服，你有什麼話就說。」正好是紅燈，車子卡在下班的車陣
中，雅君看著小凱玩我的衣服有好一陣子了，她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著。
「今天在學校，警衛給我一張信封耶！可是那封信裡只有這個。」小凱伸手拿出了牛皮紙做的信封，上
頭一個字都沒有寫。
「拿來我看看。」我回頭拿了小凱給我的信封袋，裡面只有四張美展的票，票根上斗大的字體標示著：
「跨時代，沈妤希個人畫展。」
「是你認識的人？」雅君拿走我手上的票，放在掌心上看著。
「咦？喔……恩，是……一個朋友。」不過是在工作之餘的一次談話中，我曾向Judith提到小凱跟雅
君，沒想到她竟然連孩子讀甚麼學校都記了下來，我看著雅君手裡的票發楞，想說些甚麼，卻又開不了
口。綠燈了，腳一採下油門，我們又離家更近了，到家門前，我說：「那個畫展……我們這禮拜天一起
去看吧！」
小凱吃過晚飯後就跑到電視機前了，我才剛成為他的父親不到三個月，不管是佳雯還是小凱，對他們來
說我都是個陌生的父親，面對他們，我總覺得自己手忙腳亂，儘管雅君說她看不出我的慌張，但是每一
次與孩子的相處，都會使我緊張，我們並不知道要如何消除他們的傷痛，但是只要他們兄妹還肯接受我
和雅君，我想總有一天，我們一定也能夠成為真正的一家人吧！
「爸爸，你看新聞上！是剛剛那個畫展耶！」
我從餐桌上走到客廳，電視上的的確是Judith，閃光燈不間斷，媒體的標題還打著：美女畫家，重回畫
壇！
『今天是藝廊的開幕式，同時也是我個展的第一天，這為期兩個月的展覽，是我這幾年來的畫作的總
合，其中也有我學生時代的作品，很高興能造成迴響，還請各位多多關照，多多支持藝廊。』電視上的
她，笑得靦腆，少了在公司時的那一分傲氣。她看起來氣色很好，過得還不錯的樣子。
其中一位記者問道：『妳說過要宣佈的事情，要不要藉著我們媒體來幫妳傳達？』
『好，那我就宣佈。』她點頭微笑著道：『此次畫展以後，關於我畫作的購買甚至是未來再開畫展的相
關事宜，我把負責權全權交給藝傳公司的總負責人楊秋明先生，另外，作為我重回畫壇的感謝之意，此
次的展覽費用所得利益，我會全數捐給弱勢團體。』
我看著新聞，算算Judith會帶給公司多少利益，也難怪當時她會這樣說，我連驚訝都來不及，就接到大
偉的來電，他慌慌張張的說著，還說要找Judith要簽名，說我們認識了個名人之類的話，那時候我才知
道，原來大偉一直想追Judith，卻怕她把他當弟弟看而不敢出手，也難怪Judith離職的那一天，他會悶
的把我拉去喝酒澆愁。一想到這，我和Judith之間的過去，好像成了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新聞快速閃
了過去，緊接著廣告，不知道為什麼，看完新聞我覺得有些高興。
「爸爸！」
我回過神來，望向飯廳，佳雯衝著我跑了過來，小小的身體直向我撲來。
「飯吃完沒有？」
「吃完了！爸爸，你看、你看喔！我今天在幼稚園，老師教我的。」她往後退了幾步，搖搖晃晃的轉了
幾圈，像是在跳舞，不過動作有些滑稽。
「喔！好厲害好厲害。」我拍起手來，看佳雯傻氣的笑著，這樣平凡的生活，時間緩緩流逝而不自覺的
快樂，也是一種幸福吧！
「好啦!去跟媽媽洗澡去！哥哥也是，去把作業寫一寫。」我把佳雯抱給雅君，陪著小凱到書桌前唸書，
雅君近來常笑，這樣的生活方式，對我們來說，也許是最幸福的，儘管有時也會爭吵，也會傷心難過，
至少，我們都是快樂的吧！我坐在書桌邊，看著小凱寫作業，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事情，想著想著不知
不覺間居然開始打起盹來。
「爸爸，這題我不會……」小凱看著低下頭來的柏翔，原本打算再喊一聲，身後卻傳來一股含著肥皂香
的熱氣。
「不要吵你爸爸，他今天工作很累了，讓他睡。作業我等等再教你，該換你去洗澡了。」雅君笑著，送
著小凱進了浴室，回到書桌邊，她在柏翔肩頭上輕輕蓋上了件針織外套。一吸一吐之間，她能夠清楚的
感覺到柏翔的呼吸，安穩的，舒適的呼吸著，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破壞這樣的安穩，雅君看著柏翔的睡臉
微笑著，這份幸福是他帶給她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續‧晚春──完>
隨記：
故事至此，也算是結束了，雖然還有幾個角色的後續想寫，不過也影響不了故事太多，所以作罷。不
過，我還是稍微提一下……
祐民後來當然是繼續他的學業，不過，是半工半讀，替家裡減輕了不少負擔。
雅筠的生活依舊忙碌，時常出差，但是在一次出差中，遇上了個男人，一個笨拙卻誠心待她的男人，她
害怕著，提著一顆心去試著愛他，重新開始了屬於自己的人生。
施太太與施茂昌兩人閒來無事，便跑到鄰居家打牌，打牌之餘，兩人最感興趣的，就是替祐民找個好女
孩，又或者是等著連續假期的到來，等著雅君帶著孩子與丈夫回娘家。
大偉成了流連夜店的男人，三天兩頭走進夜店，橫衝直撞的，像是跌入了黑夜，但他的直覺告訴他，總
會有一天，會有這麼一個女人，看見他的好。
楊老闆常常出外應酬，去的也不是太正經的地方，使得他與韓亞生常常冷戰，女兒對他也不是太搭理，
回了家向沒有家似的，日子雖苦悶，但他的中年依然是快樂的，因為他有財有勢，有房有車，有妻有孩
子，他覺得沒有什麼缺的。
小凱的阿姨與姨丈，生意愈做愈大，然而錢財卻始終進不了口袋。兩人想生個孩子，在身上花了許多
錢，卻沒有成功，也許是老天給他們的懲罰，是命中注定的事，但他們也不曾後悔過。
(我想我應該沒漏哪個角色沒說。下一個短篇還沒有頭緒要如何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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