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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八)


 


「你怎麼了?剛剛開始就滴酒不沾的……」


 


桌上排滿了各式乳酪,葡萄酒香氣四溢,看著Judith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這到底是第幾瓶了?我看傻了


眼,眼前的玻璃杯內,葡萄酒一點也沒少。


 


「恩….阿,我的酒量很差,要是像幾天前那樣喝的爛醉就不好了!妳喝吧!妳喝就好。」


 


「少來,只有我一個人喝哪裡好阿,這些酒,是你這輩子都喝不起的喔!現在不喝以後就沒機會了喔。


呶!至少喝一杯吧!又沒叫你醉。」她舉起酒杯靠上我唇邊,葡萄香傳了過來。


 


美酒總是令人瘋狂,忍不住多喝了幾杯,我摸了摸臉,不知道是不是有點泛紅?我看著牆壁上的掛鐘,


晚上十一點多了,我喝了將近半瓶,雖然酒精濃度極低,卻還是微醺著。


 


角落的收音機突然放起了歌曲,電台的DJ說著一口濃厚地方口音的英文,那是一首非常浪漫的情歌,歌


手滄桑的嗓音,唱著男女間的浪漫愛情,聽起來好醉人。Judith牽起我的手說:「今天宴會上顧著談合


約,都沒跳舞,我們來跳吧!」她紅著臉,是被酒氣醺紅的粉色,她放下盤起來的頭髮,昏黃的燈光


下,看起來像是褐色。我昏沉的被她拉起,跳起了我從來就沒跳過的交際舞,她的頭輕靠在我肩上,一


股迷亂人的香甜從肩頭傳來,我們晃著、搖著,也不知道是在跳哪一種舞,只是輕輕的舞動著,旁邊的


沙發、茶几,全都視而不見,我們在華麗的大殿裡跳舞,我們穿著華服,跳著輕盈而羅曼蒂克的舞步。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說著,口氣裡有著一絲哀傷。


 


「嗯?」我仍然有點恍恍惚惚,也許是酒精正在發酵,把我們都醺醉了,我有一種預感,她正打算說出


我這幾年來,一直逃避著想聽到的話。


 


「其實,那個時候……你知道嗎?我有多高興再見到你,我聽到我妹說了你的名字之後,真的不敢相


信,我們的人生會再有交集。」她把臉埋在我頸肩,一吸一吐都在我的鎖骨之上,我好像感覺得到她的


呼吸,她的心跳。


 


「妳……還記得我?」


 


「我怎麼可能忘,你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是個好到我不敢企求的人……我一直害怕著,害怕再見到你


會是怎樣的情景,但是,我想多了,你沒有變,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關係,


她說著一點都不像她的話,不像是「Judith」會說的話。她縮起肩膀,就像那天傍晚那個脆弱的,在我


身邊啜泣著的「學姊」。我已經決定要忘記的,為什麼現在卻又靠著我的肩膀,對我說那樣的話?我的


痛苦,我的依戀,好像正在吞噬我,我感覺得到,感覺得到即將崩潰的愛戀,正循著她的一吸一吐,爬


上我心頭,酒精正加速著崩潰發酵,裡頭隱隱約約的有著葡萄的香味。


 


「什麼不敢企求…..從來就沒有人能夠讓我這樣的……都是因為妳,我的人生….好像不是妳就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痛苦,那時在辦公室見到你時,看你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了,你不知道,看到你


的表情,我心裡也是……可是如果你不願意提起過去的事,我也打算就這樣……當你的同事,當作我們


是第一次見面。」她的嘴唇微微的顫抖著,話裡更多的是氣音。她抬頭望著我,說話的聲音變的好小好


小,像是過於羞愧似的說:「可是,我沒有辦法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雖然我盡量表現的冷靜了,


可是,每次看見你,就常想……我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但我知道那是行不通的,我沒有權利也不能


這樣對你,只是,雖然明白這一點,我還是……」


 


「哪怕只有一點點都好,只要妳對我有那麼一點點的喜歡,我會願意等妳,可是,那時拒絕我的人,不


就是妳嗎?想讓我徹底死了心的,強調著我們之間距離的,不就是妳嗎?為什麼現在妳反而説這種


話……」我放開了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的這一步,是我們之間永遠都存在著的距離。眼前


的她,不是Judith,是學姊,是不論我如何追求,都不願看我一眼的學姊,是那個,不給我答案的聲


音。


 


「如果我說,我也曾經,喜歡過你呢?不,應該說,到現在,都還是……你會相信嗎?那時候也是,也


是因為我太傻、太沒有勇氣……」她再度牽起我的手,眼框裡好像有淚在打轉,她輕聲的說著:「兩歲


的差距……就短短兩年,明明不是什麼跨不過去的障礙,可是,可是當我發現自己的心意時,我卻退縮


了,我一聽見你喊我『學姊』就好痛苦!多少人告訴我,叫我不要妨礙你唸書,學姊學弟之間是不倫,


是罪惡!我怕了啊….怕了那些流言蜚語,可是,可是我還是喜歡你…..我以為我可以壓抑自己,卻沒想


到你居然在畢業的那天對我告白。我還是放不下,還是想和你有所聯繫,所以才寫信給你,可是…可是


我……」


 


我看著她的眼,深邃的黑眸,顯現出我從未看過的焦慮,然而我卻無法面對她的焦慮,只有用同樣害


怕、焦慮的口氣說著:「兩年的差距,妳知不知道,這兩年,我永遠都跨不過去!不管我多努力,妳永


遠都站在我前面。妳說的好像是我的錯一樣!妳逃避著我的情感,卻還是不停寫信給我,這才是最殘酷


的事啊!妳完全沒有考慮我的心情,自說自話,妳壓抑情感就是聖人,就很了不起嗎?就因為妳的任


性,毀了我的人生!妳毀了我,妳沒能向我告白,就讓我喜歡不了別人!就算我結了婚,還是被妳的任


性妄為所困惑著,我還是一樣痛苦!這樣,妳高興了嗎?」我大吼著,好像要把這些年來想對學姐說的


一切都發洩出來,我不想這樣的,明明不想這樣像個孩子似的大鬧,但我卻控制不了自己,就好像我早


該這樣大吼,而我卻不這麼做一樣。


 


「我沒有這麼想!我也是……很痛苦啊!斷了通信後我以為我真的可以死心了,所以我和很多男人交


往,可是……還是忘不了你,我直到最後才發現,只有你會對我溫柔,對我好。只有你才是真心……只


有那個焦躁不安的向我告白的男孩,願意站在原地等我說我愛他……等我發現自己的感情的時候,我卻


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找到你,以為你已經不再愛我了……」她哭著,像那個時候一樣,靜靜的落淚,我


沒有那個耐性去安慰她,我只感到氣憤,為什麼她總是這樣!為什麼總是一副無辜的樣子,在傷了我以


後,卻又說喜歡我!我的心情呢?我的感受呢?她跟本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我忍不住大吼道:「妳為什


麼這麼有把握我還會愛妳!妳憑什麼?毀了我人生的人憑什麼?」我抓住她的手,拉著她走向暗洞洞的


臥室裡,酒氣高漲著,我把她壓倒在床上,她的眼裡閃著淚光,這是Judith的淚?還是學姊的淚?我靠


近她的唇,就在唇瓣相觸之際,我看到了枕邊的糖果,玻璃紙裡包著紅色的小球。我緊閉雙眼,沒有辦


法就這樣下去,我這個樣子,跟學姊對我的殘酷有甚麼不一樣?我已經發了誓,說好了要保護雅君的


啊!我怎麼能因為自己的任性,這樣傷害她?


 


「柏翔……」我聽見她在我身下這樣叫我,聲音聽起來迷幻,聽起來遙不可及,就向我初次見到學姐時


一樣,她對我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是不同世界裡的人,就算我現在這麼做,又如何呢?過去的


愛,已經是過去了!我的愛,已經留在學姊畢業的那一天了,那是怎麼追都追不回的過去,那是過去不


會實現,現在也不該實現的愛情,就算那對我們彼此來說,都太過殘酷也是一樣。


 


我的頭靠著她的眉心,止不住的淚水不停的落下,我們只是平凡的人,是沒有辦法改變任何事情的人,


所以,因為我們是如此的無力,也就只能這樣靠著彼此,為了對這個世界,這個社會來說微不足道的小


事哭泣。我的依戀,好像在我們相擁而泣的那一刻被滿足了,所有的痛楚,都在此刻變得清晰。我們的


心,在這一刻,好像真的緊緊的靠在一起了,我們用淚水溫潤彼此的傷口,因為我們都清楚,這一次擁


抱之後,我們將不會再碰觸彼此。


 


漆黑的房間裡,我們低聲的哭泣,只有那浪漫的情歌,很諷刺的播放著。


 


※   ※   ※


 


「妹,妳一個人沒問題吧?我回去後再打電話給妳。」雅筠拉了拉外套,姐妹兩站在門邊依依不捨的望


著彼此。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姊,妳快回去,爸不是在鬧了嗎?」


 


雅筠疲累的笑了笑,拍拍雅君的肩膀後,連雅君那句:「慢走。」都好像沒有聽到,就關上了門離去。


 


雅君垂下肩來,走到房間望著雙人床的左邊,那是柏翔平常睡的位置,她拍了拍柏翔的枕頭,想來就氣


憤,上回打給他時,他說著正在拜訪客戶,所以講沒多久就掛了電話,她始終沒有問柏翔是否愛她,大


概也是她害怕聽到答案的緣故。她想打個電話給柏翔,卻沒想到電話在這時響了。


 


『老師……』


 


『小凱?怎麼了?』


 


『媽媽她…..老師怎麼辦…..』小凱泣不成聲,說話怎麼說都不清楚,只是嚎啕大哭,不論她怎麼問,小


凱的回答都不清不楚的,最後雅君只問了句:「小凱,你告訴老師,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醫院…..嗚啊..啊..』


 


雅君聽小凱慌成那樣子,大概也猜到了發生什麼事,此刻她只希望她的預想是錯誤的。


 


醫院的消毒水味依舊刺鼻,雅君忍著那氣味,到了小凱身邊,急診室裡的醫生護士來來去去,其中有個


男孩趴在病床上哭著,絕望的,宛如所有一切都被撕裂般的大哭著。


 


「小凱…..」


 


「老師……」小凱抬起頭,哭腫了的鼻子和眼睛,全皺在一起,他緊抱著雅君,軟弱無力的肩膀在雅君


懷裡輕輕抖動著。小凱哭著,連帶著他牽著手的小妹也跟著哭了起來,小凱只是不停的說著:「都是我


害的,都是我害媽媽死掉的!」


 


雅君一手抱著小凱,一手抱著小凱的妹妹,男孩與女孩同時在她懷裡哭著,雅君只能輕拍著他們的背,


她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能說出來,她自己也是流著淚,無聲的啜泣著。上天怎能這麼殘忍,兄妹倆年紀


還小就沒了父母,親戚也冷漠無情,如今上天要這倆兄妹到哪裡去依靠誰呢?病床上冷冰冰的軀體,已


經永遠的沉睡了,不會再醒來了,那些慈愛的光輝都離世遠去,只剩下白色的高牆還存在著,這裡是一


切逝去與新生的地方,同時承載著哀働與喜樂。


 


「好了,把眼淚擦擦,讓老師跟醫生談談好不好?」雅君哽咽著,她也擦了自己的眼淚,她看著哭腫了


眼的小凱與佳雯,雖於心不忍,卻還是得起身,她多麼想放任這兩個孩子哭泣,多麼想接納他們的悲


傷,可是她不行,該處理的還是得處理,她是個大人,大人有大人的行事作風,怎麼能跟著孩子哭泣


呢?


 


「我們也無能為力,她是在家裡突然猝死的,想必是太操勞,還請節哀。還有,比起那位過世的


患者,那個小男孩的心理狀態很不穩定,患者剛送來時,他一直說是自己害死人的,我很擔心他


會不會造成心理的陰影。也許我可以幫你介紹那個孩子去兒童心理輔導,我有認識幾個不錯的醫


生朋友。」


 


簡短的一段話,雅君不禁自責,那時她怎麼沒發現易太太無力的笑容下藏著死亡的陰影?如果她早些發


現,小凱就不必自責,也不必流淚了!她怎麼沒發現呢?她怎麼會沒發現?雅君一個人站在走廊上,她


要怎麼去面對那兩個孩子呢?她的無能為力,她的無奈,她到底該怎麼做?雅君靠著牆角,四周白色的


牆,令她胸口發悶。那兩個孩子是那麼的年幼,他們脆弱的心靈怎麼能禁起這種打擊,更遑論他們連可


以依靠,可以相信的大人都沒有,一想到兩個孩子哭泣的臉,她就止不住自己的淚水。


 



「小凱,你有沒有什麼親戚?」雅君說著,其實她都明白小凱家裡的處境,他要叫誰來呢?可是她是多


麼想去相信,還有那麼一個和小凱血脈相連的人願意伸出援手。


 


小凱愣了愣,一副還沒有清醒過來的樣子,也許母親逝去的傷痛,對他來說就像是幾分鐘前做過的一場


夢,他看看雅君,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對雅君說著:「我去打電話請阿姨來。老師,幫我顧一下妹妹好不


好?如果妹妹哭了,就給她吃糖。」小凱紅著眼睛,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他牽起妹妹的手說:「哥哥


去打電話給阿姨,你跟老師在這裡等我。醫生說,不哭的小孩才有糖吃,你要聽話,不可以哭。」小凱


拍拍妹妹的頭,走向電話亭的身影看起來是那麼堅強,卻又那麼無力,這讓雅君想到自己的姊姊,從前


姊姊為了供自己、供弟弟唸書,而一個人離鄉背景到大城市上班的背影也是那個樣子。小凱交給雅君的


糖,握起來熱熱的,糖果紙緊黏著糖球,全都融化了。那個堅強的背影最脆弱的瞬間,是不是曾緊抓著


這糖球,以保持自己的精神不崩潰呢?


 


「哥哥….哥哥嗚啊啊阿──」小妹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情,只是因為小凱的離開而大哭著,雅君


哄了又哄,糖果用上了,威脅也用上了,她就是不領情,只顧著喊著小凱大哭。


 


「好好,妹妹不哭,喔?帶你去找哥哥。」雅君抱起她,走到公共電話邊,才發現小凱根本連話都說不


清楚,只是一味的哭。雅君原本想自己和小凱所謂的「阿姨」談,卻沒想到小凱已經掛上了電話,小凱


揉揉眼睛,又牽起妹妹的手說:「哭什麼?哥哥在這裡啊,不哭,不哭。」小凱一邊說,眼淚又掉了。



 


「小凱,阿姨怎麼說?」


 


「她說…等等要和姨丈一起過來。老師妳先回去休息,我們等阿姨來,今天可以的話應該能住在阿姨


家。」


 


「沒關係,老師陪你。」雅君笑笑,也不知道自己的笑是不是好看。她牽著小凱的手,才發現他的手一


直不停的發抖著,這樣的孩子怎麼會是堅強呢?雅君完全會錯意了,小凱的堅強,其實也不過是逞強,


他再怎麼懂事,終究是個孩子,他怎麼能夠對這一切完全不感到害怕?


 


夜晚的醫院怎麼會這麼靜呢?空蕩蕩的大廳裡,只有微亮的白燈管散著微熱的光,時鐘滴答滴答的,一


分一秒走著,那秒針彷彿輾過了什麼,而又不帶走什麼,小凱的手不再發抖了,但卻漸漸冰冷了下來,


時間把他的情緒冷卻了,連體溫都沒有了溫度,她搓搓小凱的手,望著小凱直瞪著醫院大門的側臉,他


腫脹的眼皮忘了疲倦,又或不容許自己有所疲倦,雙眼就這麼直直的望著,而那天真的小妹早已經躺在


椅上進入甜美的夢鄉。


 


遠遠的,大門口來了個穿著風衣的女人,和穿著運動外套的中年男子,兩人站在門外甩著帽子、圍巾,


黑色的傘上,水珠順著傘骨滑落到傘筒裡。兩人愈走愈近,小凱的手突然抽離雅君的掌心,小凱跳下椅


子,站在男女的面前叫了聲:「阿姨,姨丈。」



 


「易凱,你剛剛說你媽怎麼啦?」男子開口問道。


 


「醫生說,媽媽『猝死』了。就是……死掉了。」小凱異常的冷靜,不過幾小時,那樣的傷痛就說的好


像是別人的事情,但雅君聽得出來,那聲音裡還有一絲絲的顫抖。


 


「死啦?那不是要趕快找人準備後事?」女人毫不忌諱的說著,好像完全不干自己的事。


 


「對,還有…我跟妹妹以後……」


 


聽到這裡,男人突然驚慌了起來,他連忙說道:「耶…你就,你就去那個誰那裡……你不是有個叔叔?


你們就去那,我可沒法子顧你們,我生意這麼忙。易凱,你最懂事了,姨丈生意忙,你去叔叔那,他們


會照顧你們兄妹的。」


 


不約而同的,女人也忙著附和道:「是啊是啊,你去找你叔叔去。」


 


「叔叔不行……叔叔家裡有三個孩子了,也不好過,阿姨姨丈你們沒有孩子,我保證,我保證我跟妹妹


都會乖乖的,不給你們添麻煩!不然……就只有妹妹也好,你們把妹妹帶回去照顧好不好?」小凱抓著


男人的褲管乞求著,但那男人卻還是一臉嫌煩的樣子,他拉開小凱抓在自己褲管上的手說:「去去去!


就說沒空了!你現在也許還不懂,總之,我們今天之所以會來,是考慮到你叔叔家住的遠趕不過來,可


沒說要養你們!你媽的後事我會請人來處理,至於你們……真的是沒辦法!別再給我亂了!」


 


雅君站在一旁看著,她雖是局外人,卻也忍不住生氣,那對夫妻,一看就知道生活富裕,一身的名牌服


飾,怎麼會連兩個孩子都養不起?就算他們對著小凱說:「你現在也許還不懂。」可雅君這樣的大人也


不懂他說這是什麼道理?她默不作聲的看著,想起易太太,若她天上有知,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這樣欺


負,不知會做何感想?


 


「可是......可是姨丈、阿姨!妹妹還小,她還要讀書,也需要人照顧啊!你們不要我沒有關係,可是妹


妹真的還小……你們不能這樣!」小凱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他拉著那女人的手,眼裡滿是懇求,只差


沒有跪下來了。


 


「好了啦!夠了喔,這裡是醫院,少大呼小叫!姊姊的後事,我會好好幫你辦好,不行的事,就是不


行!你不用擔心,反正到時候那個甚麼社工的,會幫你們找到人家收養啦!」女人甩開小凱的手,像是


嫌髒似的拿出手帕來擦了擦,她看著小凱說道:「別那個臉,又不是說討厭你們兄妹,是真的沒辦


法!」


 


「小凱阿,你放心,這段時間姨丈不會讓你們餓肚子,錢的事情不用擔心,在找到收養你們的人家之


前,姨丈會給你們錢過生活的!」男人笑著,一種商業性質的笑容在他臉上展開,沒有人知道那笑容裡


有幾分真意。


 


女人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就說了要走,男人持續笑著,也不管小凱如何哭喊乞求,他甚至也對雅君一


笑,雅君只覺得那笑容噁心。雅君拉住了想要追上前去的小凱,她對著小凱說:「老師說過,會陪你


的。我去和他們說說看,你在這裡等我。」雅君捧起小凱的臉,擦掉了上頭的淚水,從小凱泛紅的雙眼


裡,雅君看到的是近乎絕望的悲傷,她怎麼能夠讓這樣的孩子獨自去承受這一切?


 


到醫院門口,雅君才好不容易追上了那對夫妻,她就率先拉住了女人的手,說道:「易小姐。小凱的事


情,你們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哎呀!放開!我從剛才就想問了,妳到底是誰呀?」


 


「不好意思。」雅君鬆開了手,她不得不承認,她方才是使盡全力了抓住了那女人,她深深吸了一口


氣,對那女人低頭道歉過後,便道:「我是小凱的老師,我叫施雅君。小凱他們只剩下你們能依靠了,


能力容許的話,能不能再多考慮收養小凱跟他妹妹的事呢?我實在是不忍心看小凱這樣。」


 


「哼!原來是老師來的,我還以為是誰呢!別人家的事,妳少管!」男人惡狠狠的說著,拉著自己的妻


子走向停車場,雅君又追了上去,不論如何,就算是為了小凱、為了易太太,她都想要拚一拚,她說


道:「你們明明就有能力!為什麼要這麼狠心?那兩個孩子沒有錯阿!」


 


「養他們對我又沒有好處!妳少煩了!這是我們易家的家務事,妳管不著!他們沒錯?那就是我們錯


囉?我活該倒楣就要替人養孩子?妳知不知道,養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妳有本事,不會自己去領養他


們啊?」


 


是啊!養一個孩子要多少錢呢?可是這又該算誰錯?是過勞死的易太太的錯?還是不肯領養他們的那對


夫妻的錯?雅君根本無力反擊,說到底,這件事,她管得著嗎?別人家的家務事,是她這麼一個老師管


得著的嗎?雅君緊咬著下唇,連一句話都不能反擊,她只是個老師,還是個連自己的學生都救不了的老


師。如果這對夫妻依靠不了,那小凱要依靠誰呢?就算她甚麼都不做,社會上依舊有許多團體可以幫助


小凱,可是,一想到易太太,雅君就不能容忍自己甚麼也不做。領養他們?這樣的想法也未免太自負,


柏翔的事業才剛開始,一切都不算穩定,自己的薪水要養兩個孩子也有困難,她能怎麼做?就這麼回去


了,告訴小凱,要他保重?瞬間,雅君腦海裡出現了許多想法,卻沒能夠下個決定,她只能看著那對夫


妻上了車,就這麼駛離醫院。


 


「我該怎麼辦才好。」雅君望著天空,灰暗的天空裡,明月被烏雲所遮蔽,一切都模糊了起來。


 



雅君最後還是領著小凱和他的妹妹佳雯先回家了,易太太的遺體已經交給那對夫妻處理,雖然明白她也


沒能夠養這兩個孩子多久,也還沒告訴柏翔孩子的事,她也只能夠走一步算一步。


 


『所以,那兩個孩子現在在妳家?』


『對,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辦,要養也不是真養不起,只是可能會很辛苦,可是……就怕柏翔不答應,我


還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說……而且手續方面的問題也還沒解決…..』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沉默了下來,雅君問


道:『姊?』


『沒事,我是在想……要不要我再上去幫妳。那兩個孩子,要養的話,這也算是個重大的決定,可是如


果你決定了,我也不好反對。』


『不用了,我應付的來,小凱跟佳雯都很乖,可是……唉!總之,走一步算一步了。』雅君看著遠遠


的,坐在地上和妹妹一起畫圖的小凱,她微笑著,心理不免想到,或許小凱和自己一樣,也正困惑著。


 


未來的事情,她也說不準,但她總覺得,也許柏翔會和這孩子合得來也說不定。往後還有許多事情要處


理,領養的事情也不一定如她所想的順利,還有小凱跟佳雯,兩個孩子心裡的陰影要如何去除,如何幫


他們走出喪母的傷痛,雅君不敢奢望自己可以取代易太太,也不敢奢望小凱跟佳雯肯改口喊自己一聲


媽,但與其煩惱這樣多,還不如放寬心胸,她想要去相信,往後的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



 


※ ※  ※


 


『所以,妳決定要領養他們了?我們一直都想要孩子不是嗎?雖然會有點辛苦,可是兩個人的話,我相


信沒有甚麼過不去的。』我回答道,想起那個孩子,我就充滿期待,這孩子想必可以帶來更多的歡笑


吧?我會是個好父親嗎?我忍不注猜測。雅君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如釋重負,這麼重要的事情,她一個人


煩惱這麼久,一定累了吧?我想著要讓雅君早點休息,卻沒想到電話另一頭,雅君問了我這麼一個問


題:『你愛我嗎?』才剛問完,她就像是問了極羞人的問題似的,快速掛上了電話,我連回答都來不


及,而可笑的是,我居然為此鬆了一口氣。我愛雅君嗎?我回答不出來,我恐怕一輩子都回答不出來。


我看著手機發楞,腦海裡同樣的問題不停打轉著。我是不是此生面對這問題時,都只能沉默?


 


一通電話,讓我瞬間成為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未來的孩子,說不定會告訴我,會讓這一切模糊的陰暗


的思緒都清晰起來,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我真的可以擁抱著雅君,很清楚很明白的告訴她,我愛她,


而不是面對一切問題,只有沉默。我是個太不乾脆的男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


 


夏威夷之旅的最後一天,我望著湛藍的天空,晴空萬里的天,聽雅君說今年天氣暖的晚,不知道台北是


不是還有一絲寒氣,我想起Judith寫給我的春聯,那使我深深迷戀的文字:百卉吐英春芒盛 千獸齊鳴舊雪溶 春到福來


春天來了,可是,這福氣是不是來了呢?我不是太清楚所謂的幸福,不清不楚,一切的平凡,無能為


力,因為我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所以幸福也普通的令人無從察覺嗎?也許有一天,我們都會懂得幸


福的真諦,我會懂得,雅君會懂得,Judith也會懂得,到時候,沒有了煩惱與痛苦,我們就能在人生的


長河裡,自在自適的裸泳,赤裸著心靈,從中找到彼此真正的幸福。


 


「呼……」我伸直了身體,在躺椅上翻了翻身子,這樣悠閒的躺著,在台北就是做夢也不會有這麼好的


事發生,尤其是我現在還在出差中。藍天,白雲,沙灘,我忍不住笑了笑,想起大學時代的學長,總會


在這些詞彙之後,再加上個「美女」,因為學長說,這才是人間天堂。


 


「來,果汁。」


 


臉頰上突然傳來涼意,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來了,回頭一看,她就在我身後,我不禁怨道:「妳到底幾


歲啊?還玩這種遊戲,嚇死人了!」我抹掉臉上的水滴,玻璃杯的冰涼傳進了內心深處,弄得人由裡到


外發寒。


 


「呵...我是永遠的十八歲。」Judith走到我身邊的躺椅上坐下,她手裡也拿著同樣的果汁。


 


「妳真是……」


 


「誰叫女人是有保存期限的呢?你知道嗎?那個會計小妹阿,叫甚麼來著?Mary?她才二十四歲,手上


就一顆比彈珠還大的鑽石戒指了!」


 


「妳這樣說的話,妳難不成想『婚』了?」


 


「才不呢!只是想要戒指而已,呵呵,那種大小的我可買不起。我這人,不適合結婚的啦……」Judith


的笑顏裡,有自嘲的意味,那是落寞的,孤單的笑容。


 


我也苦笑著,這種時候,說甚麼都不好,不如別說,我們只是對著晴空萬里笑著,但我想,我們彼此都


知道,我們的笑裡,沒有一絲開心的成分。我們究竟是為了甚麼而束縛自己上揚的嘴角?為什麼總是不


能開心的笑?過去的鎖鏈,也許已經陷入肉體太深,已經連血都流不出來,連痛都感覺不到了,我們只


是苦笑著,嘲諷著彼此現在的生活,很諷刺的看著時光的沙積成一座塔,把我們彼此都困住,我們都明


白,在那塔裡,我們都逃不出去了。即使如此,我們也還是苦笑著,因為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沒有任何


人,任何地方,可以讓我們耍任性,無賴不負責的生活著。我堅信著我們的幸福終有一天會到來,只不


過在那幸福裡,我們並不會待在彼此身邊笑著。我們都會幸福,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會有屬於我們


彼此的幸福。


 


晚到的春天,花依然綻放,只是我們都不懂得去欣賞了。


                                           


                                                    <晚春──完>


 


隨記:


結束了……總覺得這次的時間好像特別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比高塔前傳的篇幅長的關係。


 


上次提到要說我喜歡的角色,我喜歡的角色是雅君的姊姊──雅筠。向她那樣堅強的女人,這一類女人在


我腦海裡有一種崇高的,偉大的印象,大概是我對這樣的女性,有某種程度的憧憬吧。只是,這樣的角


色,其實也很悲哀,她們堅強,但其實她們就是因為別人認為她們堅強,所以不得不堅強起來,這樣的


女性活著是很辛苦的,總是為人著想,不給自己留餘地,我自己的母親,也有著同樣的性格,所以常常


看著她,總想對她說:「對自己好一點吧!」當然這話我說了好幾次,但是,一心替人著想的母親,仍


舊辛苦著自己,每每看見,總是讓人心疼。


 


這次<晚春>,有個朋友熱心的幫我檢查錯字,她幾乎都是在我發文的第一時間就來看,然後也在第一時


間通知我要修改的錯誤,非常謝謝她,儘管她對這故事似乎沒有多大看法(所以她沒有留下任何留言,不


過當我知道她來看過,其實就已足夠,讓我覺得很開心就是了),她只是偶然來到這裡,然後看了第一


章,也許是我在無意間給了她壓力,算是被我半強迫性的來看,真的是辛苦她了。


 


最後,我要說的是,這故事其實還有一點尚未補足的部份,因為我認為那部份不該算在本篇裡,所以我


另立一個篇幅,沒有意外會在下週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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