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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一)


 


已經不是能夠懷抱夢想,胡作非為的年紀,人生至此,已經三十五個年頭了,早已被貼上了中年的標


籤,只是我一直不願去承認,因為到現在,我仍舊一事無成。


 


我從最好的大學畢業,以一題之差,飲恨沒有考上研究所,隔年再重考時,親朋好友都勸我找事做,學


問讀的再高,沒有幾個臭錢還是生活不下去,儘管我一直看不起那幾分錢財,但也不可否認,沒有錢,


是萬萬不能。於是我依了他們,在大公司裡甘心做一顆小螺絲釘,安安份份上我的班,做我的事,賺我


的錢。


 


我在學校裡所學的,和我的工作,完全是兩回事了,從前我浪費光陰在學校裡學我這輩子都用不上的知


識,在大學裡交了個我不是很確定我是否真心愛她的女友,然後……四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我耗了整


整四年,做著我不知道值不值得的努力,就像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就這麼茫茫然的進了社會,就這麼茫


茫然的結了婚,對生命,我只有不斷的悵惘和迷茫。我的人生裡,幾乎沒有一件事情能激發我的熱情,


我的人生,根本是一場悲劇。


 


現實的生活裡,一個市井小民的生活,實在是沒有甚麼樂趣可言,我只是很機械式的在過生活,規律的


完成我分內該做的事,扮演努力上進的職員,扮演貼心溫柔的丈夫,孝順的兒子,我的角色並不特別,


是人人都有的,而我只是一再的重覆著和大多數的人差不多的人生。


 


我不得不承認,我對雅君並非沒有感情,只是,我很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愛情?婚禮結束後的那一天晚


上,我們並肩躺在床上,我深深的覺得,自己做錯事了。那種同床異夢的感覺強烈的在心裡刻下一道傷


痕,儘管我知道,雅君是深深相信著,我們是在同張床上做著同樣甜蜜的夢。


 


「柏翔,明天我要去參加高中同學會,你也來,好不好?」雅君手裡還翻著教學資料,她臉上沒有不高


興的樣子,看來她班上那幫小鬼頭今天非常的安份。她很少求我做什麼,因為她自己就是個了不起的女


強人,雖然她在我面前總是一臉小女人的嬌羞,但我其實不太喜歡她這樣,也許她覺得她這樣我可以從


中得到一點當「大男人」的快感,不過事實是,我一點都不這樣覺得。


 


「唔。」我繼續開車,雙手輕輕放在方向盤上,但卻一點都沒有掌握住方向的真實感。


 


她看我一臉沒趣的樣子,同學會的事也沒再提了,不過學校裡的事情倒是又多說了一點。


 


她敎的小學生愛說髒話,男生愛鬧女生,女生愛打男生,吃飯不守規矩,見到老師不問好,作業遲


交……這些數落學生的碎碎念,我一天不知要聽上幾次,不知道她是不是有點職業病?她就連對我說


話,都像在敎小學生一樣。


 


「妳這麼不滿,還是別敎了,省得受氣。」有一次我這麼建議道,她卻又擺出為難的樣子說:「可是,


孩子就是要敎嘛!況且,我也喜歡小孩,為了學生,受點氣,沒甚麼,他們學會了比較重要。」


這就是她的「老師經」。天天對我唸著,我沒興致聽,也還是裝作一副專心「聽講」的樣子,我們倆相


處的模式,大都是她說我聽,我一直是沉默的一方,沒有甚麼好抱怨的,因為現在我幾乎是靠雅君的薪


水在過活。三個月前,我被公司裁員,成了經濟不景氣下的受害者,之後,就一直和雅君領「零用錢」


過活了。工作不好找,我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家裡蹲」,每天找工作,然後等電話通知,無限的惡性循


環,我的失業,讓雅君在回娘家時很沒面子,在我回家時,也被數落了一番,已經被太多人罵沒志氣,


不上進了,但又有誰看到了我每天發了瘋似的拜訪各家企業的樣子?


 


「到了,下車吧。」我把車子停在市立第一小學的門邊,讓雅君下車,她拿著大包小包的書本和教材,


還有一大袋的糖果,搖搖晃晃下了車。


「要不要我幫妳拿到教室?」我說。


「不用啦,小朋友如果看見了,一定又要起騷動了。來,拿一顆吃吧。」他打開其中一個裝滿了糖的袋


子,一顆顆糖,甜膩的味道被真空包裝起來,用五彩繽紛的包奘紙當作武器,成了利誘孩子的工具,我


聽說現在的孩子都早熟,難不成現在給糖吃的伎倆,對那群早熟的孩子還實用?


 


我伸手隨意拿了一顆,她向我笑笑,說了句:「慢慢來。」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一身套裝,白領黑裙,有點老土的妝扮,但卻一眼就能看出是個老師,她走路的


姿勢很好看,我一直這麼覺得,她踏步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輕飄飄的,走起路來好不輕盈。我一直到


確定她進了學校大樓才離開,她給我的糖,我沒有吃,一直放在口袋裡。


 


冬陽把人照的迷迷糊糊,不知怎麼的,就連我在車裡都覺得有點睡意,藍天白雲,有幾分暖意的冬天,


我看見路邊的野貓在太陽底下伸懶腰,打哈欠,慵懶的午睡。


雅君的那一句「慢慢來」也不知道指的是甚麼,是要我不要急躁,要我慢慢找工作,還是要我開車慢


點?雅君的話,大多時候都有絃外之音,但某些時候,她的話又只是如字面上的意思簡單。女人阿,男


人一輩子能夠徹底了解一個,就算不錯了,卻偏偏我應當了解的妻子,在我看來,交往八年,結婚兩年


多了,我到現在都還不懂她。雅君一直是個手段高明,有智慧的女人,我從以前就這麼覺得。她的冰雪


聰明,我恐怕花一輩子都不能理解。


 


回頭又開了二十多分鐘的車,回到家裡,面對滿是空虛寂寞的房間,電腦螢幕上的求職網站,還是一點


消息都沒有。手邊能代表我個人資歷的東西和證明,我一樣也沒少,也不自認比人差,但沒有工作是事


實,我過去不管有再怎麼輝煌的事蹟,都不能寬慰我現在的心情,一想到自己如此悲哀,心情實在好不


起來,反而越變越急躁,索性就拿個根菸,大剌剌在屋裡抽起菸來,我知道雅君不喜歡我在屋裡抽菸,


但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只顧看著那白煙在空氣中逐漸升騰,然後散去,就像我的煩躁一樣,它是隨著菸


被吐了出來,但是惱人的氣味依舊散不去。一直到第二根菸抽完,我才把手中的打火機放下,拖著無力


的身軀,我走到廚房裝了杯水喝,又隨意套上拖鞋,準備到一樓的社區裡散步。


 


「陳先生,早。」警衛有禮的向我打招呼,我也只是點頭回應,默默的走到信箱邊,除了每天都看到的


報紙外,還有一封信,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廣伯,這信,你知道是誰送的嗎?」


 


廣伯是大樓社區的警衛,其實我並不知道他姓什麼名什麼,但是聽社區裡的老住戶都這麼叫她,我和雅


君也就跟著叫了,他雖然六十多歲了,身子卻還很硬朗,走路起來可能看起來都比我還要有精神。他愣


了一下,只差沒搔腦袋,然後支支吾吾的說:「親像係隻勒查某……拍謝咧,沒看清楚。」


 


「沒關係,謝謝你了。阿…..廣伯,要不要我幫你?」廣伯手裡抱著一大只皮箱,光看他搬著,就讓人覺


得危險,我趕緊上前去幫忙,但他卻回絕了我。


 


「免啦!我可以啦!」


 


「那……我先走了。嗯,你真的不要我幫忙?」


 


「免啦!你少年人要做事,不要浪費時間在我這個老頭子身上,你要做什麼就緊去,不用操煩我。好啦


好啦,緊去緊去!」廣伯揮了揮手,把我驅離,他似乎並不知道,現在的我,沒了工作,哪來的事做


呢?大概是因為雅君是老師的身分,所以社區裡的鄰居對我們夫妻說話,都有一點敬意,就算知道我失


業,他們也是對我微笑,絲毫沒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我只有苦笑,一個人拿著早報,狼狽的爬上樓。現


在的自己,只能用可悲二字形容。連廣伯他這麼一個老人家,都不需要我幫忙。


 


在外頭小繞了一圈,確定了沒人需要我後,我又回到了那個黑漆漆的,充滿空虛的屋子裡。


 


※ ※  ※


 


九點,十點,下午兩點,四點……我看著時針慢慢的,吃力的走到了雅君該回來的時候,我把桌子擦好


了,碗筷擺好了,只等她回來開飯了,沒有上班的日子裡,我過著家庭主婦般的生活,只差我和雅君沒


有孩子,否則我就可以相「妻」教子了,多麼賢慧!


 


等雅君回來的時間,百般無聊之下,我隨手把早上收起來的那封「未署名」的信,拿起來看了看,但就


是沒打開,畢竟這是雅君的信,雖然是夫妻,但是也不能這麼沒道德的去拆人的信。我很容易就相信了


廣伯的說詞,信上那「給施雅君」四個大字,實在是漂亮,我怎麼想,都不會把這字的主人想成是個男


人。


 


「你在看什麼?」


 


肩膀上的手,輕輕揉了揉我的肩頭,是雅君。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都沒聽到妳開門的聲音?」


 


「你喔,我看你是看這個看到忘我了!」她戲謔道,一把搶過我手上的信。


 


「那封信沒有署名,也沒有地址,妳知道是誰寄的嗎?」


 


「現在都用電子信箱了,誰還寄信啊?」雅君把信拆開,她笑了笑。


 


「笑什麼?」我把臉湊上去,看她一臉開心樣。


 


「喏,自己看。」


 


其實我不想那信的內容,反正和我沒關係,我只是想看看雅君的笑臉,她很久沒露出這樣的笑容了。


 


「這不是妳同學會的邀請函嗎?妳都知道日期了,還送?」


 


「呵…是我消息太靈通了,提早知道了。主辦人和我們家住的近,大概不想再多花一份郵資,所以親自


送上門了。」雅君又把我手上的信拿開,把臉靠近我。


 


「你說說看,你怎麼能望著一封你不知道內容的信發呆?連我回來了都不知道?」她帶有幾分笑意,逗


著我玩。


 


「看人家字寫的漂亮,我欣賞阿!」我回道。


 


「那我的字就不漂亮?」


 


「妳吃醋?」我攬著她的腰,故意這麼問,這是我們倆難得的情趣,可能,也是才剛結婚不到兩年的新


婚夫婦的一點小特權吧!只是,我常常覺得,在每一個我和雅君都享受著彼此的甜蜜的當下,我竟會有


缺了那麼一點東西的感覺,那像是一個空洞,一個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補,才會填滿的空洞,和這房子一


樣,我常常覺得它是空虛的。


 


「誰會吃你醋啊?天底下也就只有我這麼一個傻女人,會嫁你這呆頭。」


 


「呆頭也有呆頭的好啊,妳這傻女人就挺懂的,不是嗎?」


 


說到這裡,我和雅君都笑了,我們都受不了彼此的肉麻。


 


「我們約了明天中午十二點鐘,在一個什麼飯店的……好像在你以前公司的旁邊。對了,我回來的時候


幫你買了條領帶,你看看喜不喜歡?」雅君把吃了一半的飯擱在桌上,起身去拿她的包包,沒過多久,


像個孩子似的,她興沖沖的跑到我面前,打開了長方形的暗色盒子。


 


黑底,上頭點綴著白色的細長斜直線,款式很經典,材質卻很新潮,我翻到領帶的背面,果然是名牌


的,我雖對領帶了解不多,但是也算略懂一二,因為上一任老闆喜歡領帶,為了迎合他,我也不得不多


費時間去研究。那時的自己還很討厭這樣拍馬屁的行徑,現在想起,我現在就連拍馬屁的對象都沒有


了。


 


「貴不貴?」


 


「百貨公司正在打折,還好。你喜不喜歡?我覺得這配你上次買的西裝外套還不錯,所以就買了,剛好


明天同學會,你可以穿去亮相。」


 


「不過是同學會,大家都三十好幾了,還這麼講究?」


 


「他們沒見過你阿,再說,我老公這麼帥,當然要好好炫耀囉!」她調皮的把眼睛瞇了起來,她這副模


樣,恐怕她的學生都沒見過吧!她繞到我後面,把手穿過我頸間,幫我打領帶。


 


「我跟你說,打領帶,要先交叉,然後再繞回去,像這樣。」雅君把身體的重量都放在我背上,動作像


是一隻大熊,憐愛的抱著小熊一樣。「打好了,你學會沒?」


她問。


 


「會了,會了。噯,好不好看?」我站起身來,張開手,讓領帶整個露出來。


 


我想她一定是覺得我很滑稽,她捧著肚子大笑,只差沒擠出眼淚來,她說:「好不搭……我應該叫你去


換件襯衫的。」


 


「真的那麼好笑?」我扯了扯身上的T-shirt,雅君還是笑,簡直笑翻了。


 


「哪有人這樣穿衣服的?哈哈,不過,你戴那領帶蠻好看的。」她的笑意未減,伸手幫我把領帶解開


了,小心翼翼的把領帶放回盒子裡,一陣嬉鬧後,我們吃完了飯,我去洗碗,雅君則坐在餐桌上改作


業。


 


她又開始說了她寶貝學生的事,老實說,在某些時候,我還真有點吃那些孩子的醋。大概是說一個叫小


凱的小男生,今天因為表現好,被雅君嘉獎了一顆糖,下課後,那男生悄悄的溜到了雅君身邊,不好意


思的向雅君再要一顆。


 


「你知道小凱說什麼嗎?他說要跟我『預支』糖果,還說我先給他,下次如果表現好的時候,不用給他


沒關係。」她講起學生,一臉甜蜜,對她來說,那群學生就像是她的孩子,「小凱家境清寒,我還以為


他是被人欺負,糖果被搶走了呢!結果,是因為今天是他妹妹生日,他想把糖果帶回去給妹妹,又怕妹


妹知道只有她有糖吃,不肯接受,一時之間,他想不出什麼好方法,只好來求我。」


 


「後來呢?妳給他糖果了嗎?」


 


「給是給了,不過我又多給他一顆。我想他就算拿了兩顆糖,給了妹妹之後,剩下的那一顆,他也不會


自己吃,他是單親家庭,家裡有一個媽媽,他一定會把剩的那一顆給媽媽,然後騙他們自己在學校吃過


了。所以,我ㄧ共給了他三顆糖,我要他給媽媽給妹妹之外,自己也吃一顆。」說起小凱,雅君臉上總


是擺著心疼的表情,小凱是她最常提起的學生,那孩子在我聽來,就是一個家境清苦,但是品學兼優的


好孩子,是為人師長都喜歡的那一種。


 


「那小凱下次表現好時,妳還會給他糖果嗎?」


 


「當然會給,只怕他不要。他這孩子,怎麼說呢…..很固執,為人正直過頭了,個性有點古板,常常也因


為這樣和其他孩子起爭執。唉…..再過一個暑假,這群孩子就要升上五年級了,到時候也不是我帶了,真


不曉得小凱會怎樣。」她很少這樣特別關心一個學生,她常說做老師的要一視同仁,不能太偏心,否則


一定會有一些孩子被冷落,但她這樣掛心一個學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算了,不要想太多。我去挑挑明天要穿什麼好了。」雅君說著,一個人進了臥室。


 


我把碗筷都沖洗乾淨後,又回到了電腦桌前。在茫茫人生中,繼續去找我那幾乎是可遇不可求的工作。


 


眼睛一瞥,那精緻的像藝術品的字,就放在手邊,我又忍不注拿起來看了看,總覺得那字很熟悉,卻又


不知道是為什麼。我的字一直都寫的不是太好看,只能說是讓人能勉強看的懂,所以我一直對字寫的好


的人,有某種嚮往和崇拜。


 


「給施雅君…..」我把手指滑過用黑色原子筆寫過的地方,低聲唸著那四個字。


 


「你要睡了嗎?」雅君探探頭,從房裡看我。


 


「嗯?」我遲疑了一聲,看看電腦螢幕上的時間,已經十一點了。


 


「太晚睡對身體不好,今天已經太晚了,先睡吧?」


 


我關掉電腦,和雅君進了房間,不知怎麼的,那封信,放在電腦桌上,還留有一點我的依戀,只是它靜


靜躺在那裏,並沒有追上來。



我和雅君並肩躺在床上,已經沒有了當時新婚之夜的那種尷尬,我們只是依偎著彼此的體溫,進入一個


又一個深深的夢境裡。閉上眼,雅君的身體靠了過來,她輕輕抱著我,把頭靠在我胸膛上,緩緩的說:


「慢慢來,我不怪你。他們要怎麼說,都是他們的事。」


「唔。」我回道。


 


不久之後,我們都睡了。


 


※ ※ ※


 


「好不好看?」雅君換上小禮服,長度不過膝,她白而細長的腿,在紡紗的裙襬之下若隱若現,幾分性


感被衣服適當的襯托了出來。


 


「好看,不過,會不會太短了點?」我拿起她放在床頭的短上衣外套,替她套上。


 


「你不是這樣的人。」她輕笑著,看穿了我的幽默,的確,我從來不會限制雅君穿多穿少,她的作風大


膽,但是我一直都明白,她有她的分寸。從她上班的穿著就可以知道了,她在保守環境下的穿著典雅又


得體,至於在我們蜜月旅行的夏威夷海灘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出門前,我們一再確定把所有東西都帶齊了,當然,也包括那張邀請函。


 


※ ※  ※


 


「那飯店還蠻高級的嘛!」


 


「放心啦,主辦人請客,不用錢的。」


 


「我又沒說我在意價錢。」


 


我們相視一笑,剛走進餐廳,三三兩兩的女人堆就蜂擁而上,團團把雅君圍住,一直到現在,我才猛然


想起,雅君從前念的是女校。


 


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就像麻雀一樣,唧喳不停,某一位小姐的先生的趣事,就能把這群三十好幾的女人


弄得花枝亂顫。看著看著,這一大群女人的談話,我這個男人也插不上嘴,我只好和雅君打個招呼,默


默一個人走到角落裡去了。


 


「你是……是哪一位的先生?」


 


「施雅君,我是施雅君的先生。」


 


「你好,我是這次的主辦人,我叫沈妤珍。」她撥了撥頭髮,髮尾輕輕的搔著她的頸項,露肩的酒紅色


小禮服,樣式和雅君今天穿得差不多,只是,我竟覺得沈妤珍穿起來比雅君好看,這實在是不怎麼好的


想法。


 


「我叫陳柏翔。」我禮貌性的回答。


 


沈妤珍告訴我,她看我一個人坐在角落,一臉無聊才來和我攀談,我們畢竟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也


沒什麼好談,只好談些瑣屑雜事。


 


「對了,邀請函上的字是妳寫的?」我問。


 


「不是,字是我姊姊寫的,怎麼了嗎?」


 


「沒甚麼,字……很好看。」我吞吞吐吐的答道,臉上不禁泛起一陣紅,突然問人這樣的問題,恐怕別


人要把我當怪人看了。


 


「你不是第一個說我姊姊字好看的人。」她笑著又道:「我姐姐從小學書法,寫得最好的就是楷書。」


 


「喔,那你姊姊多大了?」


 


「大我兩歲,現在都還沒結婚呢!整天無所事事,不找工作,成天把自己關在房裡畫油畫,寫書法,雖


然她的作品常有人出高價買,但遲遲不結婚把我爸媽都逼急了,好在我現在也結婚了,很少回家,否則


我也連帶被波及,整天被碎碎念,誰受的了?」沈妤珍講起姊姊,口氣上是敬佩的,但是面部表情卻咬


牙切齒。


 


記憶中好像也有這麼一個人,她獨來獨往,被目為天才,卻行徑怪異,她也同樣字寫得好,畫的漂亮,


是文藝型的那種,而且,剛好也姓沈。


 


我不禁沉默了,陷在回憶裡,不知怎麼的,從前我一直想忘掉的那個名字,現在又逐漸變得清晰,那名


字,曾經,深深的震動了我的世界,想到這裡,我才發現,我的生命裡並非是一陣火花也沒有,只是那


花火來的太早,把我太早的生命都給燃盡了。


 


沈妤珍看我一言不發,大概是以為我嫌她煩,所以又回到了女人堆中,一陣嘻嬉鬧鬧,她的聲音就尖了


起來,和方才跟我談話的那個有氣質的小姐,簡直判若兩人。


 


我一直很害怕女人那又尖又細的嬉鬧聲,所以也一直避免著去大多數女人都會去的地方,像是大賣場什


麼的,我就很少去,頂多會開著車,送雅君去買東西,我通常都不進去,只在外頭等著,就是想避免婆


婆媽媽比價時的聲音,但是現在我卻在這裡,在這充斥著女人尖細聲音的場所,看著女人應酬嘻笑的模


樣,真是可怕!和男人觥籌交錯的酒席不同,女人間的應酬,往往是沒道理也沒目的的。我看著雅君和


那群女人一樣一起嘻鬧的樣子,我才發現,原來雅君和那些女人沒什麼不同,雅君在學生時代的樣子,


大概就像她現在和同學們說話的樣子吧!人們常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因為一但愛情走入了日常生


活,許多的羅曼蒂克都會變得平凡而瑣碎。愛情一但沒有了激情花火,剩下來的,只是再也迸不出火花


來的灰,而我對雅君,可能連一開始的激情都沒有,打從一開始,就只剩灰而已了。


 


我對不起雅君,也對不起自己。在我的婚姻裡,愛情裡,對於雅君,有的可能只是習慣,只是習慣了她


一直在我身邊而已。雅君在我看著她們的時候,眼神有幾秒鐘的時間和我對上了,她對我笑笑,臉上泛


起一陣紅暈,像是初戀的少女。


 


「先生,你好,我叫顏裕平。」那男人大概是某一個女人的丈夫吧!和我一樣,在一旁看著同一群女


人,顏裕平的手上拿著兩杯葡萄酒,把其中一杯遞到我眼前。


 


「謝謝,我叫陳柏翔。」我又介紹了自己一次,拿走他遞給我的葡萄酒。兩個大男人,苦悶的喝著葡萄


酒,我們是現場唯二的兩位人夫,其他女人的丈夫,好像都預料到了會有現在這樣的苦悶,所以不約而


同的都沒有出席。


 


「等她們聊完,都半夜了。」我咕噥著。


「不會的,場地最晚我們只租到晚上七點,超過時間要多付錢的。妤珍對錢很計較,不會讓自己吃虧。


我們要受罪,最晚也就到七點。」顏裕平向我笑道:「因為她要趕著八點回家看八點檔。」


 


就像顏裕平說的,同學會並沒有持續到太晚,不到七點,人就散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們那


群女人都說好了要回家看八點檔的關係?


 


「怎麼了?不好玩啊?」雅君喝了一點酒,耳根子都紅了起來,但是她講起話來卻沒有一絲醉意。


 


「當然不好玩。一個人喝悶酒不知道喝了多少。」我說這話時,肯定有一點在賭氣,因為那之後的時


間,我聽著顏裕平說了一堆枯燥乏味的冷笑話,我笑不出來,但基於禮貌,我沒有打斷他,反而還適時


的笑了兩聲,以示我有認真在聽他說話,我整整被這無聊至極的人,折磨了六個多小時。


 


「那你怎麼沒醉?喝了這麼久的酒,還能開車?」


 


「我兩小時前就只喝綠茶了,就算遇到酒測也一定會過,再說,我喝的久,不代表喝的多阿。」


 


「你就是不打算讓我開車。」雅君放下手上的酒杯,梳理了一下頭髮,做好了要離開的準備。


 


「我可不敢坐妳開的車。」我的經驗告訴我,千萬別坐雅君的車,還是男女朋友的時候,曾經坐過一


次,我還真是怕了她了。


 


「你很討厭耶,哪有那麼恐怖阿!」她反駁我道:「我技術很好的!」


 


「好好,妳技術好,但還是我開車。妳一臉就是喝過酒的樣子,為人師表的,被開罰單傳出去不太好


吧?」我戲謔道。


 


雅君沒有再說下去,我們手挽著手,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了飯店,到了要離別的時候,沈妤珍向我說道:


「陳先生,你既然這麼喜歡我姊姊的字,過年的時候,我再請我姊姊幫你們寫春聯。」


 


「那我先謝謝妳了。」那場同學會,以我的這句話作結了,下次再見到沈家人,已經是幾個月後的事情


了。我的依戀,似乎已經從深深的海底,漸漸上浮了,我有一種預感,它會追上來,會慢慢的追上來,


等到我毫無防備的時候,再一舉破壞我的所有,它會把我撕裂,一定會。


 


 


                                 (待續)


 


※  ※  ※


 


隨記:


這次的作品真是積稿積了好久才發,其實都是我沒有甚麼把握的關係。這次的<晚春>是我的新嘗試,我


換了寫作方式,以往的故事都有明顯主題,但是這次,我想將主題淡化,讓看的人更仔細去感受角色情


緒。說到寫小說這回事,我想截至目前為止,我寫的小說大都是寫完後,我自己心裡總有疙瘩的,最嚴


重的是在<高塔>與<高塔‧前傳>,也許是一開始故事就沒有寫好的關係,所以現在想到這兩部作品,


心理還是有那麼一點不痛快!而要說我現在最滿意的作品,寫完後沒有太多不痛快情緒的,是<彩虹>,


這部作品該怎麼說才好?總之寫完後心情是暢快的,可以說是我目前為止完成度最高的作品。那此次的<


晚春>呢?我還不知道,因為我還沒有寫完,不過因為積了一點稿子,只能先預告此次的作品,長度與<


高塔‧前傳>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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