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
「該死!這什麼車!」晉德使勁全身最後一點力氣,狠狠地踹了一下油門,車體發出悶聲,向前推進幾步,才剛輾過一地的碎石子,又如身陷泥沼般動彈不得,他猛地往後一躺,靠著椅背發悶,他閉著眼道:「我言晉德這輩子到底是招誰惹誰了?要在下雨天被困在這輛破車裡!又是山上!」
晉德不說話後,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樹影層層疊疊,月光都不甚明亮,幾顆星在樹葉間閃爍著。雨水混著爛泥巴的氣味好像穿過了車窗直逼晉德的口鼻,一陣嘔吐感襲來,整天都沒有進食,也讓晉德頭暈腦脹,突然降下的雨點披哩啪拉的打在車窗上,咕嚕咕嚕滑下,在窗上留下水痕,寂靜中,只有晉德的呼吸聲,跟雨刷搖擺的聲音。
「煩不煩阿……這樣下去我明天就要上社會版頭條了……」他自嘲似的說著,有氣無力,整個人像是陷進了駕駛座中,他仍試著無力的踩著油門,只是爛泥緊抓著輪胎不放。
「唉……」晉德閉上眼睛,儘管知道是自欺欺人,他仍大膽的想著,也許這一切都是夢,等他睡著醒來,一切都和原來一樣。
叩──叩──叩叩──
晉德雖醒著,卻沒有睜開眼,以為他居然運氣背到還遇上鬼怪,真是夠了!他想著,死命的閉著眼睛,內心裡背誦著片片斷斷的經文,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後悔母親要他虔誠信教,而他卻隨便敷衍了事,他也後悔前陣子女友帶他去算命,算中了最近必有災禍,他卻不肯相信,罵人家是江湖術士,招搖撞騙。
叩──叩──叩叩──
一樣的叩窗聲持續著,晉德的心愈跳愈快,神經全都緊繃起來,最後那神經卻在一瞬間全放鬆了下來。因為那叩門者,隔著窗喊道:「先生,先生!你還醒著嗎?這麼晚了為什麼在山裡?聽見的話,回話好嗎?」
晉德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睜開眼,這時他完全放鬆了,是個警察。
晉德搖下車窗,看著警察道:「警察先生,我車子不能動了,能不能請你幫幫我,我困在這好久了。」
那警察看來年約二十出頭,一臉生澀的樣子,想必是新進的警察,他繞到車子後頭,彎著腰,東看西看,雨傘上的水珠滴得他褲管全濕。
「先生,這只能明天請修車廠的人來處理了。現在雨這麼大,你要不要來派出所先休息等天亮?」那名年輕警察又跑到車窗邊,看著晉徳。
「好,好的。麻煩你。」只要能離開這破車,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行,晉德想著,下了車,球鞋踩在泥濘的地上,感覺好像連襪子都被雨水給浸溼了。
因為雨傘不大,和那警察和撐一把傘,總覺得擠,大雨滂沱的,有沒有傘其實也沒有差別,頂上是沒濕,但身體卻有一半都濕透了,他和那警察在雨中走著,一句話都沒有說,越走越遠,好像不知不覺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似的,樹影重重,黑暗的樹林中,只有那警察的手電筒照著前方,黃膩的亮光照不進黑夜,只有下一步的路是明亮的,他突然覺得毛骨悚然,甚至有了想逃回車上的念頭。
泥濘的地上,採起來一點真實感都沒有,晉德覺得整個人飄飄然的,像是要飄到天上去,卻突然胸口一緊,直直往下墜,背後一股涼意從尾錐處直往上竄,雨水附著在皮膚上太久了,大概是發冷了吧!所以才感覺冷。晉德這麼說服自己,雙手抱胸,眼睛只敢直視前方,雙腳每走一步,就加重一分力量,但腳步還是不踏實,他看著警察的側臉,警察也只是對他微笑。
「對了……先生,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山上?」警察開口問了,正常人都會問的,也不是假日,更沒有什麼活動,漆黑的山區裡,正常人是不會來的。晉德倒是很希望自己可以是個正常人,因為被困在這裡,也非他所願,一切都該怪他的老師,住在這什麼都沒有的山上畫油畫,要他送糧食給他,不送就沒有課可以上,因為老師的教室就是山中的小屋。
「我是來上課的,有個仙人在這裡開課,我非上到不可,否則畢不了業。」他無奈的自嘲著,怕警察聽不懂,正打算解釋,卻沒想到那警察的反應出乎他意料。
「仙人阿,真厲害啊!所以你是來學仙人術的?」
「啊?」晉德也沒有想到他的玩笑話會令人當真,這警察就算是要附和也得看看說話的內容,他急急忙忙的解釋道:「不是啦!我是美術系的學生,我來找老師學畫,是額外開的加分課,我得靠加分才能畢業,沒辦法,出席率太低了。」
警察笑了笑,沒多說什麼,也沒有自己說了笑話的自覺。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腳步,只是說聲到了。是一間派出所,大概是晉德看過最小的一間,裡面也只有兩張辦公桌,和幾個櫃子,最基本的辦公用品,最裡面有個廁所,更深一點的地方,似乎有個簡便的廚房,都只是滿足最低標準的需求,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還有另一個警察是嗎?怎麼沒看到人?」
「他阿……」那警察看來面有難色,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又是摸頸子又是抓頭髮的。
「怎麼了嗎?」晉德探身問道,那警察慌的身子一仰,整個人跌坐在地,晉德伸手要扶,或許是年輕人的傲骨亦或愛面子,那警察自己站了起來,拍拍上衣,幾乎沒有褶皺的襯衫抖下了片片的灰屑與灰塵,其餘沒落下的,就是沾黏在上衣濕掉的下襬。
「我沒事。那個警察……已經不在了,我們一起追山賊,他一不小心掉進河裡…..明明水也不深的,不過到胸口附近,卻就這樣走了……後來,上頭也沒再派人來,就剩我一個……」他垂下眼來,看起來一臉悲傷的樣子,隨後卻又馬上笑得開懷,他哈哈笑了兩聲,像是精神遊走在理智邊,掙扎著說道:「哎呀!我怎麼跟你說這種事!你別想太多了,來,坐阿,距離天亮還早呢!」警察走到後頭去,回來時,多拿了一張毯子和一壺茶,他興沖沖的說道:「我很久沒看到人了,都快把我悶死了!雖然你是落難來的,我不該高興,可是我還想多跟人說說話,免得天亮了,你回去後我又無聊了。」
茶一壺接著一壺的沖著泡著,喝到最後都淡而無味,甚至有點苦澀,然而他們聊天的興致卻有增無減,聊了近半個晚上,原本對這年輕的警察依無所知,現在卻不管是身家背景還是性格他都瞭若指掌,只怪那警察太久沒看過人,自顧自的講了許多話,幾乎都是口無遮攔,說不定下一秒就連國家機密都給洩漏了出去。
警察名叫洪正行,是剛入行不久的菜鳥警察,不說話看起來倒是相貌堂堂有為的青年,可惜就是太愛說話了,內容也不是太正經,只是天南地北的東扯西扯,晉德也只是任他說,沒有回應太多話。晉德拉了拉裹在身上的毯子,睡意漸漸加深了,洪正行在說些什麼也聽不大清楚。
「雨怎麼還不停呢?真是的,還真令人鬱悶,對吧?」
「阿….嗯嗯,是阿。」晉德勉強回了話,加深的睡意又慢慢的消退了,窗外的雨批哩啪拉的下,雷聲轟隆隆的,看著這傾盆大雨,胸口又再度感到疼痛,緊縮著。晉德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怎麼會突然痛呢?晉德也沒有心臟病,胸口也沒有受傷過,感覺到疼痛還是出生以來第一次,晉德不解的按著胸口,大口呼吸著。
「看來你是容易感覺到的人呢!」洪正行突然開口說道。
「感覺到?」晉德揉著胸口,只覺得呼吸不上來,他拿起眼前的茶杯,一口飲盡。
「你沒看到啊?這派出所的附近……哎呀!不好說。你仔細看看窗外吧!」
晉德起身走向窗邊,他不由得吃了一驚。
窗外走著好幾個隆起的小丘,雖然草長長了看不大清楚,但是確實是個墓地。
「這….派出所怎麼會蓋在這地方?」
「這我哪知道啊!不過你跟另外一個警察一樣,都挺敏感的……我阿,可是甚麼都感覺不到,可能是神經大條吧!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在這裡工作不會太神經質。哈哈,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八字重吧!以前算命的常這麼說我。」洪正行大笑著,拍了拍晉德的肩膀,說道:「我去幫你拿點阿斯匹靈,說不定有用。」
「謝謝。」才剛這麼說完,晉德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完全想不起來,睡意又襲來了,整個包裹住他,眼皮逐漸沉重了起來,他低下頭來,沒等洪正行回來,就已經睡著了。
「睡著啦……也難怪,都十二點多了……」洪正行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把藥放在桌上,走向大門邊,屋簷上的水珠滴到了皮鞋上,「這雨,還真是下不停耶。」他自顧自的說道,也不覺得是自言自語,大概是一個人慣了。他忽然抖了抖肩膀,道:「怪了….怎麼,突然冷起來了?」他不想多想,畢竟
他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間派出所的時候,學長就曾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別想太多!」當時他還不以為意,現在卻對這話有了些許的認同感。他搓了搓手臂,走回位置上拿傘,夜已經深了,又下大雨,如果不是生理上的需求實在是忍耐不住,他根本不想走到外面去。
「偏偏這種時候想上廁所……為什麼廁所不蓋在裡面阿!」他忍不住低聲罵道,其實這種情形也不是第一次發生,只是對於總是在這種氣氛下想上廁所的自己感到氣憤。當初派出所的設計不良,蓋到一半才發現沒有廁所,廁所還是後來才在派出所後面加蓋的,簡便型的廁所,只用了幾塊鐵板隨便蓋成鐵皮屋,上頭老是說會改善,會重蓋,最後還是沒有這麼做,洪正行都忍不住懷疑該不會是因為他是個菜鳥,所以對上頭的人來說怎麼樣都無所謂吧?
他打了個哈欠,看看手錶,離天亮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
「阿──痛快多了!」關上廁所的門,洪正行又打了個哈欠,他雖想著絕對不能起睡意,但平常偷懶慣了,到了需要提起精神來時就難了。這可不行!平常就算了!今天派出所還有個人在,好歹也是個警察,人民待在一個睡昏頭的警察身邊怎麼行!要是有個萬一……他想到這裡又自打嘴巴嘟噥道:「唉呀!什麼萬一!真是…..我可是人民的褓母!有我在,哪裡會有什麼萬一?」他搖搖頭,撐起傘,振作精神後,突然覺得好像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怪力亂神之事也嚇唬不了他。
雨還下著,搭搭搭的落在雨傘邊上,一陣風來又吹的樹巔颯颯作響,像是一個男人的哭聲,低低的,憤怒而不甘,悲哀的吼著,悶著臉抽抽噎噎的哭,一股氣才上來了又突然墜了下去。洪正行緩緩的向前走著,回派出所的距離也不過幾步遠,但他卻像忘了怎麼來似的,恍惚之間,雨水似乎從他骨子裡滲了出來,水裡有男人低低的哭聲,漸漸堆疊起來,由裡到外的使人發冷。
這種冷,洪正行從來就沒有感覺到過,又冷,又像是有人拿著羽毛往心窩上搔癢,弄得人一顫一顫,震動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最後震動全聚集到了他的大腿右側,這時洪正行才發覺,原來不過是手機響了。洪正行尷尬的笑了笑,自嘲著,立刻把傘換到了左手,用空下來的手來接電話。
「洪大哥!你可真大牌!電話響你是沒聽到是不是!」
「你..請問你是哪一位?」洪正行被突如其來的怒吼給嚇傻了,但不等對方回話,洪正行便清醒過來,他這才發現對方指的電話是派出所裡的電話。他急忙回道:「我、我才剛上完廁所……」他愈講愈心虛,連便溺這種生理上無可抗拒的事情做起來都好像是犯罪,他深怕電話另一頭的人又罵,所以趕緊接著說道:「邦仁學長…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嗎?」
「有什麼事情!我打電話給你難不成是會跟你聊天啊!還幸好我有你的電話!現在,我給你十分鐘,你給我過來!你從派出所往外一直順著走來就能看到我了!」
「邦仁學長,到底怎麼了?我那邊……」
「叫你來就來!廢話那麼多啊!」
洪正行不由得縮了縮頸子,即使是在雨中,學長的聲音還是聽的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說是幾乎快要蓋過了雨聲。
「我馬上來!」洪正行簡短的答道,便掛上電話趕回派出所。
回到派出所的時候,卻已是空無一人。
「人咧?」洪正行到處找來找去,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只剩下他之前從廚房櫥櫃上拿來的茶具與一盒未拆封過的阿斯匹靈,還有一張紙,上頭潦草的用原子筆寫著:我擔心車子,先過去看看。
「拜託!這…. 別給我找麻煩啊!」洪正行看看手錶,凌晨兩點四十,他急得抓亂了頭髮,不耐煩的說道:「算了算了!」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筆,在同一張紙上寫下:臨時要辦公,我會盡快回來。
洪正行拿著傘穿上裝備後就跑了出去,一路上風聲雨聲都比不上學長的怒吼。
洪正行看到學長後,心頭一怔,腦筋一片空白,聽見學長的叫喚才緩緩走了過去。
「邦仁學長……這……怎麼會?」
「兩百公尺外的一條溪,下游有把刀子,沒有指紋,有血跡反應,雖然無法確認,但是應該錯不了。」同樣穿著警察制服的男子口氣平淡的繼續說道:「心臟,一刀斃命。刀從左胸進去,直接穿過身體,從傷痕看來,是從後座出手的。直接刺穿……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不是怨恨太深,就是犯人手勁大。」
洪正行是第一次看見命案現場,血雖然已經被清理的差不多,但腥味卻遲遲沒有散去,他幾乎雙腿發軟,一個不住意便跌倒在地。
「喂!你也差不多一點!」許邦仁伸手要扶起洪正行,但他只是坐在地上,驚慌失措的看著案發現場,不停的重複同一個問題:「他…他叫甚麼名字?」
許邦仁起初被洪正行嚇到了,但最後還是一邊試著扶起洪正行,一邊回答:「車上有找到學生證……叫言晉德,藝術大學的學生。死亡時間….據推測,大概是十一點半到一點左右….」
「言……言晉德……言晉德!」洪正行喃喃自語的說道,音量由低語逐漸加大,他全身瞬間充滿了力量,奮力一揮,掙脫許邦仁的手,半跌半爬的奔了出去。
那是他嗎?是他嗎?是言晉德?剛才才和他說過話的人?洪正行發了狂似的跑著,耳邊呼呼吹過一陣又一陣的風,帶著雨滴,帶著淚,他總以為不可能遇上的事情,現在卻給他遇上了,但他卻不願意去相信,他要再回去一次,再看一次,沒親眼見到,他不相信。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死亡時間跟我遇到他的時間幾乎是一樣的!我看見他的時候照時間來推算,就算還沒死也是快死了啊!為什麼……那時候我看見他,還活的好好的?連一點血腥味都聞不到?洪正行一邊想著,一邊跑著,兩腿疼的直發麻,心中思索了千萬遍就是想不透。方才和他說過話的人,卻早在幾小時以前就已經死了?可是他還當著他的面喝茶聊天,甚至喊著胸口痛,還給他留了字條說要看車子……
洪正行回到派出所,他四處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桌上的紙條卻不在了。
他呆立著,望著桌上兩個茶杯,一杯是空的,一杯卻是滿的,裡面的茶早就沒有了溫度。
「小洪!你幹麻!我幹這行這麼久了,沒看過警察辦案中逃跑的!」許邦仁從後頭追了過來,衝進屋子後便抓著洪正行的肩膀,要將洪正行轉過來面對自己,卻發現洪正行幾乎全身無力的用雙手撐著桌邊的一角。
「我不怪你第一次遇上這種事,不過你好歹也是這一區的負責人,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洪正行低著頭,突然哭了起來,眼淚一滴滴全都落到了桌上,他只管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喂……你沒事吧?」許邦仁拍著洪正行的肩膀,彎腰想看看洪正行,卻被他避開了視線。
「邦仁學長……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洪正行勉強擠出了一點聲音,斷斷續續的說著。
風又開始吹了,低低的吼著,像是一個男人悶著臉的哭聲,也像是洪正行的哭聲,低聲的啜泣著,一陣長一陣短。許邦仁突然有種感覺,這場風雨再過不久就會停了,到了那時候,兩個男人的哭聲也差不多該停了。
隨記:
很久沒發文了,這次的文章,坦白說…..剛開始寫的很愉快,到了後半段幾乎是又推又擠的寫,而且我想這是我寫過最不合理的文章……
雖然是這樣內容的故事,但也不是因為這這種月份才寫,是好幾個禮拜前就寫了,只是最後收尾是在這幾天才完成……
故事最後還有一段,沒有打出來…..這聒噪的菜鳥警察洪正行,到了最後,成了一個寡言的警察……大概是這樣的意思,不過總覺得不適合當做結尾所以作罷。
希望這篇文章能帶給人一種懸疑的感覺(常看小說的人說不定看到一半就能預知結局了),雖然我想可能造成他人看不懂的可能性比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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